第一部分(1 / 3)

第一部分

種樹需要苦幹,種樹需要一種信念和精神。

——題記

“二杆子”

他的長相頗像禹作敏。細高個子,長臉,猴瘦猴瘦,一副疾惡如仇的樣子。第一次見到他時,很是驚愕,還以為時光倒轉,回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大邱莊呢。事實上真是個莊,但不是大邱莊,而是趙盤莊。在山西省中陽縣暖泉鎮。他跟你說話時,兩眼緊緊盯著你,時不時會有吐沫星子噴出來。他這人氣大,說到一些看不慣的事情,就會咬牙切齒。他的中陽話口音很重,他說十句,我能聽懂兩三句,他說兩三句,我幹脆就聽不懂了。不過,他掛在嘴上的那句話,我還是聽懂了——“你懂我的意思了嗎?”他是個頗有爭議的人。有人討厭他,說他張牙舞爪,咋咋呼呼,不明事理。有人說他的身上有一股匪氣,要是生在舊社會,一準當土匪,占山為王了。有人說他是個“二杆子”,把錢都撒山上去了,胡尿日哄。 日哄個甚?——種樹。種樹種樹種樹。種油鬆,種側柏,種山杏,種刺槐。就是這麼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竟然綠化了十萬畝荒山,種了兩千萬株樹。在中國,造林先鋒不隻他一個,張侯拉、馬永順、牛玉琴、石光銀……能數出一個長串,而憑個人的力量綠化這麼大麵積種這麼多樹的人,他卻是頭一個。

頭一個怎麼啦?是啊!有人指著正在青山垣上給樹挖坑的那個背影,說,還說不準他是給樹挖坑還是給將來裝自己的棺材挖坑呢!說完,捂著嘴嘖味一通樂。貓腰撅旋的那個背影當然沒聽見,他的心思全在坑裏呢!在鄉下,與精明相對的詞才是“二杆子”呢!他的脾氣把他害了。人說性格決定命運,而性格是啥決定呢?——脾氣。這話在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身上算是應驗了。

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他本來擁有三座煤礦的股份,也算是知道有錢人的日子是什麼樣了。吃香的喝辣的,美美地受用一輩子,甚至幾輩子都夠了,還折騰個甚?可是,他還是折騰。據說,山西煤老板們暴富後,通常都幹三件事,一則買豪宅,問問,北京、上海、海南、深圳的高級別墅的鑰匙都在什麼人手裏?二則買豪車,瞧瞧,卡迪拉克、奔馳、寶馬轎車輪紋裏的煤屑就知曉車的主人都是幹什麼的了。三則……唉, 刀限人家私密的事情,還是不說了吧。然而,這三件事,他都沒有去折騰,卻偏偏折騰著去種樹。種樹。種樹種樹種樹。這個“二杆子”真是個輩種,樹能生出金蛋子嗎?可話說回來,種樹也不一定就種成個窮光蛋啊,那要看你種什麼樹,好家夥!要是種核桃種紅棗種板栗種成十萬畝,十年後不成百萬富翁才怪呢!種什麼樹的問題,我們想到了,這個“二杆子”就想不到嗎?他當然沒有“二”到那種程度。他不是不想種,而是不能種——青山垣的立地條件太差,片麻岩上幾乎沒有土層,經濟林根本種不活。他隻能種那些耐膺薄耐幹旱的樹。油鬆、側柏、山杏、刺槐這些樹皮實,好活。不過這些樹卻沒一點經濟效益,隻有投入沒有產出。種得越多,負擔就越重。那簡直就是無底洞了。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他算是掉進“洞”裏了。

青山垣青山垣在呂梁山中段。說到呂梁山,人們自然就會想到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當年民兵隊長雷石柱帶領民兵打鬼子、端炮樓,反掃蕩,威震呂梁山。今天,一個“二杆子”種樹能種出什麼名堂?你還能成為英雄嗎?

即便是英雄,也是個掉進“洞”裏的英雄。那還能算英雄嗎?

這是一個巨大的“洞”——有麵積,有株數。論麵積,十萬畝不是個小數,得相當於多少個天安門廣場呢?這還真不好丈量。論株數,兩千萬株該是相當的壯觀無比了,一米一株,一株一米,若是一株一株排列下去,從趙盤莊排到北京,圍著鳥巢排一圈,再從北京排回趙盤莊,大概沒有問題吧。兩千萬株,聚起來就是一座綠色的山,躺下去就是一片綠色的海。

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他是二十年前開始往“洞”裏掉的。那個“洞”在呂梁山中段的青山垣。青山垣遼闊而荒涼,幾叢灌木幾蓬衰草簡直就可以算是冷漠的大自然的額外恩賜了。早年間,一個說書的盲藝人曾經給他算過一卦,說他前世是樹神,天生看山的命,命中主貴,必有大作為。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的命運注定要和青山垣的命運連在一起了。

當時村裏正在拍賣“四荒”。拍賣會開得異常沉悶。對了,“四荒”就是荒山、荒坡、荒灘、荒地。大家心裏都有數,汗珠摔八瓣,好田還種不過來呢,哪還有力氣治理“四荒”啊!再說,那“四荒”自古就是荒著的,除了牲口啃草磨牙,除了丟死孩子,葬死人,還能有啥用途?人人心裏的算盤珠子早撥拉好幾遍了。於是,女人紮堆磕著瓜子,漢子們縮著頭吧卿吧卿抽悶煙。村裏沒一個人站出來承包,眼看拍賣會就要泡湯了。“二杆子”的脾氣上來了,騰地站起來——“我包!”一個一個縮著的頭仲出來,詭異的目光看著他。村長唯恐他反悔,手起糙落,“當”的一聲響,荒涼的青山垣的使用權就落在他的手裏啦。哄!——全場樂倒了一片。好啊!他沒有一個競爭對手,輸贏都是自己。村民們紛紛扛起板凳,往門口走。轉瞬間,青山垣跟大家沒關係了,隻跟他一個人有關了。村民們嘻嘻笑著散去了,嘴裏叨叨著——“二杆子”“二杆子”。村委會屋裏瓜子皮滿地,丟在角落裏的煙屁股,有的還在冒著縷縷清冷的煙。他一個人傻在那裏了……

不一會兒,婆姨知道了,風風火火趕來,同他吵了一架,末了,一跺腳,哭著回娘家了。“二杆子”的輩勁上來,八頭牛也攔不住。好嘛!你回娘家,我上山。第二天,他背著行李卷上了青山垣。在山上搭了個窩棚,種樹。種樹種樹種樹。

到底是女人。一個月後,婆姨心軟了,拉著孩子找來了。到山上一看,丈夫蓬頭垢麵,胡子拉碴,衣服褲子被雜草灌木劃成了條條,就像野人一樣。畢竟是夫妻,婆姨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結果,沒把丈夫勸下山, 自己和孩子也留在了山上。唉,“二杆子”的輩脾氣,不但害了自己,也害得全家人跟著遭罪哩。

盟誓

不久,他的一些親戚也上山幫他來了。種樹。種樹種樹種樹。

頭一年種的樹,活了兩成,八成都死了;二一年種的樹活了三成,七成都死了;三一年種的樹,活了四成,六成都死了……

死的比活的多得多。都折騰死了,還折騰個甚?他說,那也得折騰,不把自己折騰死,就得折騰。因為不種樹,不折騰,他就得死。樹魂兒已附在他的魂兒裏了。

我們都種過樹,鬧著玩似的,挖個坑,栽個樹苗,踩幾腳,澆點水,樹死樹活,沒我們的事了。坐大巴去坐大巴回,中午還有麵包、鹹鴨蛋、香腸吃,有礦泉水喝。嘻嘻哈哈,哈哈嘻嘻……這是種樹嗎?這不是種樹,這是表演種樹。真正的種樹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種樹看似容易,實則難。難就難在怎樣把樹種活。

從第八年起,他開始雇人上山種樹。兩百人,三百人,五百人,青山垣就像當年大寨的虎頭山,彩旗招展,熱火朝天。種樹種樹種樹。樹是種上了,可來年春夭一看,成活率還是不高。什麼原因?種樹不認真,缺乏監督的眼睛。可也不能一個人種樹,另一個人站在旁邊監督啊!那誰來監督呢?讓山神爺來監督吧。

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從紅軍過草地時,劉伯承與小葉丹的敵血盟誓得到啟示。此後,種樹的頭一天,他把所有種樹人,召集到青山垣的最高處,殺雞盟誓。他把雞血滴到酒碗裏,每人一碗,先敬天,再敬地,最後自己喝到肚裏。之後,跪到地上,點燃一烴香,把香高舉過頭頂,向天盟誓。先是別人:“我種的是神樹,如果種不活,甘遭報應。”後是他自己:“如果哪個人認真種了樹,我欠了他的工錢,那就死我兒子。”盟誓完畢,鞭炮齊鳴。誓者莊嚴肅穆,聽者滲滲汗下。

在呂梁,這一切隻有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才能做得出來呢。

不過,這一招還真管用,成活率比以往提高了不少。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一片一片的綠,蓋住了裸露的禿嶺,青山垣漸漸有了生機。

賣棺木

種樹。種樹種樹種樹。買樹苗雇工的錢從哪兒來?

早年間做買賣販運糧食賺來的錢投到山上去了;後來開煤礦挖烏金賺來的錢投到山上去了;再後來開門市部賣建材產品賺來的錢也投到山去了。可還是不夠,他又向銀行貸款,向親戚朋友借款,甚至還貸了“驢打滾”的高利貸……搞得債台高壘,債務如山。

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是兩頭忙呢——一頭在山上,種樹種樹種樹;一頭在山下,借款借款借款。量力而行,量入而出,有多少錢辦多少事,何必東挪西借,著急上火,嘴上起泡?往大了說,你種樹是為了綠化祖國,為了民族的生態安全,可少了你種的那幾棵樹,就國破山河碎了嗎?中華民族就得搬到月球上去了嗎?沒那麼嚴重。然而,他還是四處借款。種樹。種樹種樹種樹。親戚朋友躲著他,沒人敢跟他來往了。這個“二杆子”瘋了嗎?是瘋了,他開始變賣家產了——電視機賣了,縫紉機賣了,錄音機賣了,摩托車賣了……陡然間,家徒四壁了。還有什麼能賣?他一眼瞥見了牆角的給父親備下的棺木。他的父親當過八路軍,參加過抗美援朝。當年,賀龍一二○師駐紮在中陽,個子還沒有三八大蓋高的父親投奔了賀龍的隊伍,扛槍打日本鬼子了。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孝順父親,父親愛打撲克,他就買回一箱子撲克,又買回一箱子香煙,他讓侄子保管香煙,村子裏誰陪父親打牌,打一次發一包香煙。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在東北販黃豆時賺了一筆錢,作為長子,他從小興安嶺給父親買了一副上好的紅鬆棺木。那副棺木拉回趙盤莊時,很令莊裏的老人們羨慕——瞧瞧,人家“二杆子”多孝順。“二杆子”的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背著手,仰著頭從莊東頭走到莊西頭,又仰著頭,背著手,從莊西頭走到莊東頭。那是多麼光彩和榮耀啊!就像他在朝鮮戰場上打穿插立了頭功。

可萬萬想不到的是,在一個月黑天,“二杆子”硬是偷偷把棺木賣了。清早起來,父親發現紅鬆棺木沒了,差點沒背過氣去。他跳著高地罵,從太陽出來就罵,一直罵到太陽落山。一下子,“二杆子”由大孝子變成了大逆子。逆子就逆子吧,有錢種樹就行。棺木將來可以再買,可種樹季節一誤,就是一年,再也補不回來呢。

用賣棺木的錢,他買了八百斤鬆籽和山杏核撒在青山垣。種樹。種樹種樹種樹。趙盤莊的人悄悄議論,接下來,這個“二杆子”還會賣啥呢?不會把婆姨也賣了吧?

投藥

常言說:三分造,七分管。有些地方年年種樹不見樹,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輕視了管護,封禁措施不到位。要想保住種樹成果,必須實行“三禁”,即:禁樵,禁牧,禁墾。對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來說,禁樵和禁墾相對容易一些,而禁牧就令他犯難了。他即便再橫,也是一人難抵萬家啊!難,也得禁。小小暖泉鎮有一萬多隻羊、五千多頭牛,還有馬,還有騾子,還有驢,也都頭數不菲哩!縱然種的樹再多,如果管不住這些牲口的嘴,那些樹遲早都得變成牲口拉出的糞蛋蛋。他請人寫了許多“封山禁牧”的告示,貼在鄉間的耀眼處,告知鄉民,青山垣不準放牧雲雲,否則便如何雲雲。告示貼出去二十多張,還沒等掇糊幹了呢,就被人扯下來,蹲茅坑拉屎擦屁股了。

你是政府啊!你說禁牧就禁牧。祖祖輩輩都在青山垣放牧,幾千年來,十裏八村的牲口都是吃青山垣的草長大的,你貼一張紙,就斷了牲口的活路?狗日的。——呸!呸呸呸!!

放牧,照舊。照舊,放牧。

他前腳種了樹,牛羊們後腳就跟著來了。舌頭卷,蹄子刨,剛種下的小樹,統統進了牲口的肚裏。他從東邊趕,牲口跑到西邊,他向西邊追,牲口又呼地跑到東邊了。兩條腿的他,總沒有四條腿的牲口跑得快。辛辛苦苦種的樹,就這樣都喂了牲口了。“二杆子”服軟了——他拎上好煙好酒,找幾個村的村長道自己的苦處,請求各村發布“村規民約”禁牧,結果,人家都跟他打哈哈。心說,你不是橫嗎?你還用求我們?嘴上卻說,村委會是大家的村委會,得代表大多數村民的利益,而不能代表你一個人的利益。維護你一個人的利益,而損害大多數村民的利益,那是違反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使不得,使不得。

他苦不堪言。 自己的事情隻好自己辦了。我是誰?我不是“二杆子”嗎?我是“二杆子”我怕誰?他心一橫,決定投藥。他想,這件事不能偷偷摸摸地幹,得光明正大。老辦法,先告知——他貼出“投藥”告示,說,青山垣的樹木,近來蟲害肆虐,為除蟲並防止蟲害蔓延,將噴灑農藥雲雲,擅自進入林內放牧者,後果自負。他在青山垣的四周插了許多“此地有農藥”牌子。投藥那天,還專門從鎮上請來鼓樂隊,敲敲打打,吹吹唱唱,就像辦喜事唱大戲一樣鬧騰一天。 目的隻有一個,告知大家:我投藥了!別去青山垣放牧啦!他本不想藥死誰家的牲口,嚇嚇了事。可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戶村民的一頭牛和十隻羊被藥死。戶主是個婆姨,又哭又罵地找上門來。他攤上官司了——經過調解,他共賠償人家五千八百元。

雖然輸了官司,卻贏了禁牧。從此再也沒人敢上青山垣放牧了。

種樹為個甚?

種樹。種樹種樹種樹。種樹為個甚?

其實,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最初種樹的動因很簡單——為了娘臨死時說的那句活。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一九六○年出生於呂梁山中段一個隻有九戶人家的小村子。兄弟姐妹七個。一家人擠在一口土窯洞裏,生活貧苦。他從小討過飯,給村集體放過羊,知道餓肚子的滋味,也知道苦難意味著什麼。饑餓是那個年代的顯著特征。早年間,他苦苦奮鬥的一切都是為了擺脫饑餓。溫飽解決之後,他苦苦奮鬥的一切又都是為了改善生態。——也許,這就是他的人生曆程。

一九又八年,他的母親因肺心病發作離開了人世。臨走時,麵如枯稿的母親對他說:“娘的病是煙熏的。”這句話像針一樣紮在他的心上。他悲傷,他痛悔不已,他肝腸寸斷。不論在什麼場合,一想到母親離世時的情景,就禁不住淚流滿麵。他在母親的墓地種了一片小樹。他希望這片小樹長大後能夠為母親遮風擋雨,能夠讓母親每天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此後不多天,一位朋友的父親也去世了。一問病因,也是肺心病發作。朋友告訴他,縣醫院裏接診這種病的患者很多。每個月都有幾個去世的。他專門去醫院問了一次,醫生告訴他,是空氣出了問題,經常呼吸惡劣的空氣就會得這種病。怎樣才能根治?醫生隨口說了一句:“除非山上都種上樹。”

肺心病與樹有何關係?肺心病與樹沒有直接關係,但卻與人呼吸到什麼樣的空氣有關係。中陽境內礦產資源豐富,三分之一的國土麵積上都有礦脈分布,有鐵礦、煤礦、白雲石礦……那些年,山上到處都在挖口子開礦,溝溝築土爐煉焦,濃煙滾滾,異味彌漫。眼前的山在一座一座禿下去,山間的小溪都成了臭水溝……空氣質量越來越差,惡劣的空氣把越來越多人的生命奪走了。他把醫生的那句話牢牢記在心裏。種樹。種樹種樹種樹。既是人生的夙願,也是他的夢想和追求。

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他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家鄉的大山弄成他想象中的樣子。一種信念和精神支撐著他,他才有了聖徒般的行為。種樹種樹種樹。種樹。往小了說他種樹是為防治肺心病,不再讓母親那樣的悲劇重演。可是,種樹種到後來,他的眼界寬了,見識廣了,種樹的動因也漸漸變大了,大到超出趙盤莊,超出暖泉鎮,超出中陽縣,超出山西省,甚至超出國界了··…他說,他種樹為了娘臨死時說的那句話之後,還要再加上一句:為了全人類。

很多人聽了他的話,樂得前仰後合。可是,誰能說,他種的樹跟全人類沒有關係呢?他說他種的樹釋放出來的氧氣可能隨風飄到河南、陝西、湖北、湖南,也可能飄到日本、韓國。這不就是為了全人類嗎?生態麵前人人平等。空氣不認膚色,不辨語言,不厚官員,不薄百姓。他種的樹都是鬆樹、柏樹……得長一百年才能成材。他說,他種樹既不是為自己準備棺材,也不是為兒子準備棺材。退一步說,就是為自己和兒子準備棺材,也用不著種十萬畝啊!到底為誰呢?說著說著,他把自己也說糊塗了。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了。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他說,他是個愛樹如命的人。再過一百年、二百年,甚至一千年,人們拍拍樹幹說,這都是那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種下的樹。

有這句話就足夠了。——他說。

有這句話就知足了。——他說。

種下一種精神

種樹。種樹種樹種樹。欠了一屁股債的被稱作“二杆子”的人,還在青山垣上種著樹。那裏有他的夢想。不種樹,毋寧死!人到了這步田地,誰也拿他沒有辦法了。每天雞叫頭遍,他就起床上山了,扛著鍬,懷裏揣著窩頭,肩上挎著父親轉業時帶回的軍用水壺。種樹。種樹種樹種樹。

種樹,種一天容易,種一年也不是很難。他一種種了二十年,不是種一畝兩畝,而是十萬畝,不是三株五株,而是兩千萬株,沒有一種精神能種嗎?沒有一種精神能堅持下來嗎?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種樹人的事跡經當地媒體報道後感動了千千萬萬的人。二○○八年十月,呂梁市市長董洪運登上青山垣,他看到滿山滿嶺的樹後,感慨萬千。他說:“比山高的是樹,比樹高的是人,比人高的是精神。”此前,受國家林業局局長賈治邦委托,全國政協委員、國家林業局原副局長趙學敏帶領幾位司長,也專程來中陽調研,在青山垣看了種樹現場後,當場賦詩一首:“青山垣上翠雲深,一路顛簸見故人。風雨滄桑染霜髯,光陰茬再樹成林。宏圖初展豈言老,壯誌小酬更獻身。何日九州全綠化,歡天喜地作林神。”

綠色沒有為他帶來金子,卻帶來了榮譽,各種證書、獎狀擺了一炕。縣勞模、林業標兵、綠化獎章、綠化模範、全國“五一”勞動獎章……那年“五一”他還被請到北京,登上了天安門,受到中央領導的接見。如今,他還是山西省政協委員、呂梁市政協常委。政協會上,他常常語驚四座,發出與別人不一樣的聲音。

種樹。種樹種樹種樹。在經濟上未能勝利地被稱作“二杆子”的種樹人,在精神上算是勝利了。毛澤東說:“要使我們祖國的河山都綠起來,要達到園林化,到處都很美麗, 自然麵貌要改變過來。”“要發展林業,林業是個了不起的事業,同誌們,你們不要看不起林業。”

老人家下半句話可能忘說了——我在這裏替老人家補充上吧:“同誌們,你們更不要看不起種樹人。”

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種樹人,沒有上過一天學,隻是粗通文字。他不是律師,卻常常幫人打官司。他不偏三向四,凡事講個理。他愛憎分明,敢作敢當,豪情萬丈,對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從不姑息。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不是個好村民,他脾氣大,嗓門高,不安分,敢頂嘴,抗上級,當眾罵過村長,也常惹鎮長不高興;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不是個好丈夫,婆姨患上腦梗塞,七次病發,輾轉呂梁、太原、北京住院就醫,他沒一次陪在身邊,他在哪兒?他在青山垣上,他在種樹;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不是個好父親,他十六歲的女兒得急性闌尾炎,他去看了一眼,還沒等做完手術,就急急地走了,他去幹啥?他坐在裝滿樹苗的農用車上去青山垣了,他去種樹……種樹。種樹種樹種樹。現在的人一個賽一個的聰明,誰會幹這種“二杆子”才幹的事情。但我要說,在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身上有一種可貴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你可以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他,但你不可以蔑視他種下的那些樹,不可以對他種樹的精神嗤之以鼻。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二十年種樹不止,在這一點上,我們誰都不如他。有人說,他是沽名釣譽。我倒要說,如果種樹也能成為沽名釣譽的憑借,那麼對這種沽名釣譽理應大力倡導和弘揚。我們種了幾株樹?為祖國為人民,我們盡了哪些義務?

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有一顆慈悲的心。他說,你對山好,山也會對你好。然而,他不是個好村民,不是個好丈夫,不是個好父親……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我一時陷入茫然和困惑之中了一州也至少是個對山好的人吧。做好一個人,然後才能做一個好人。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人在承擔著改造世界的責任的同時,還承擔著拯救自然的使命。現在的問題是,已經很少有人明白什麼是人,人應該怎樣去做了。我們發出的誓言太多,行動太少,甚至沒有行動。他是一麵鏡子,照出了我們內心的斑斑汙漬,對比他,我們是那麼的虛偽和可笑。而他是那麼真實,直率,一眼見底兒。

盼頭

種樹的季節又要到了。

昔日的荒山禿嶺怎麼不見了?這就是青山垣嗎?——這就是。青山垣浸在春光裏,半山的鬆樹柏樹,半山的刺槐灌木。而石頭裸岩呢,則夾在綠色與綠色之間了。山坡上也沒什麼人,像是連半個人也沒有,隻剩下春陽暖意散落各處。登上了麵前的山嶺,舉目一看,那山嶺後麵還是山嶺,層層疊疊的,也不很遠,也不很大。石頭壓著的枯草裏,冒出了綠青青的草芽子,那些芽子望去甚有張力,生命的趣味濃厚,鮮活不已。生長是一種力量,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壓製的。

山巒間臥著三五間房子的地方,就是他的“喬氏林場”了。山門是用鬆枝搭建的,一條山路蜿蜒著穿過那裏通往青山垣的深處。我突然發現,實際上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的內心世界,極其豐富,充滿善良和美的東西。他說,他的遠景是要把青山垣建成“生態教育基地”和“國家自然保護區”,讓將來的娃娃們知道,他們的父輩們是怎樣保護和建設生態的。從小培養生態意識,愛護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蝶一鳥。學會做人,做一個有愛心的好人。

種樹。種樹種樹種樹。新的一天開始了。青山垣早晨的太陽就像一個漲血的大圓球,一下一下拱出地麵後,打了哈欠,帶著夜的墉倦,再一用力,就升騰了起來。鳥雀照例是比太陽殷勤了許多,嘰嘰喳喳的叫聲,此時早在林子裏響成一片了。而林子呢,則用粗壯而有節奏的勻稱的呼吸向青山垣提醒著自己的存在。綠色既需要空間的分布,更需要時間的積累。這都是早年種下的樹,有胳膊那麼粗了,樹勢很旺。喬灌草立體結構,初步形成了生態係統。一個春秋就是一個年輪,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終於有了盼頭。青山垣上到處是意外和驚喜,到處都是綠蔥蔥的鬆和柏。遠看去,一棵樹就是一個樹的波浪,歡呼著卷上去,把塵囂和功利也卷走了。從山頂看呢,遠一處,近一處,深一塊,淺一塊,像一潭一潭碧綠的湖水,無風時,湖麵紋絲不動,逢風起,滿山滿嶺就溫柔地拂動起來。

我們盡情地呼吸著,滿鼻滿口就都是鬆和柏的芳香了。漫步林間,那些鬆和柏依山微微地起身,似乎在用力擁抱著青山垣。樹是有靈性的嗎?麵對此情此景,我們立刻失去了虛狂和浮華,如同進入了莊嚴的境界,再也不敢多說什麼了,隻是提著腳步在枯草和落葉上輕輕起落。我們對這個被稱作“二杆子”的人,肅然起敬了。而對“二杆子”這三個字,此時也有了別樣的理解。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二杆子”哪裏還有什麼貶義,分明是一個符號,一種精神呢!

這個被稱作“二杆子”人名叫喬建平,山西省中陽縣暖泉鎮趙盤莊農民。種樹。種樹種樹種樹。二十年來,他種樹不止,共種了十萬畝兩千萬株。

讓我們向這位農民致敬!

大寨春秋

“看,那裏是什麼?”

陳永貴站在山峰上,激動地說:“越過千山萬水是我們的首都北京,黨中央和毛主席都在北京領導我們建設新中國,我們要站在虎頭山,眼望天安門,胸懷全世界!”山風吹著他的衣角,他的豪言壯語在空中飄蕩著。——這是小時候我在一本書中看到的一段話。陳永貴真的說過這話,還是文人們給描繪的已無關緊要,因為那樣的話是那個時代的特征。

這個虎頭山是大寨的虎頭山,這個陳永貴是大寨的陳永貴。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美國搞封鎖,毛澤東跟赫魯曉夫也鬧翻了,蘇聯撤走了援華專家,國內又經曆了三年嚴重自然災害,人民的生活受到嚴重影響。麵對這種情況,一個大國的當家人毛澤東主席一直在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個國家需要一種精神。

大寨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引起了高度的關注。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大寨又遭遇了一九六三年八月的特大暴雨災害。大雨連下七天七夜,泥石流衝下山溝,大寨合作化以來十多年整修的田地被衝垮了,全村七成多的房屋被衝塌了,莊稼被大水衝倒了……麵對此情此景,有人認為沒有十年八年難以恢複,有人主張仲手多向國家要點援助,但陳永貴卻喊出了“三不要三不少”的口號,即不要救濟糧、不要救濟款、不要救濟物資和社員口糧、勞動日分值、賣給國家的糧食不少。

這個國家需要一種精神,這個國家更需要解決問題的辦法。

大寨人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兌現著自己的誓言。他們“先治坡後治窩”,苦幹兩個多月,衝毀的莊稼被扶了起來,衝塌的房屋又被修繕一新。秋天,大寨的糧食平均畝產達到三百七十二公斤,總產二十一萬公斤,向國家交售糧食十二萬公斤。除留足種子、飼料外,社員人均口糧兩百公斤,實現了“三不要三不少”的目標。

陳永貴識字不多,講話卻能講出道道。他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隻有落後的幹部,沒有落後的群眾;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樣子;幹部,千部,要先幹一步,不先幹一步,就不能當幹部;大寨田是辛苦田,沒有辛苦田哪有甜上甜。他那獨特的充滿太行山鄉土氣息的話,可以講四五個小時不重複。寫出《小二黑結婚》的作家趙樹理聽了,佩服至極。他跟當時山西省委書記陶魯茄說,“陳永貴是個人才。”

大寨人的英雄事跡很快傳到北京。一笑臉上就有兩個大酒窩的陳永貴的孫女陳春梅,在《我的爺爺陳永貴》一書中詳盡記述了陳永貴的名字頭一次引起毛澤東注意的情景。一九六四年,毛澤東南巡,專列停在邯鄲。山西省省委書記陶魯茄到專列上彙報。陶魯茄說:“我一直在農村蹲點,見過不少農民,我看陳永貴是一個傑出的農民。他領導群眾搞生產年年都有新套套。大寨遭受特大洪災時,他挺起腰杆說,人是第一寶貴的,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他說,每個人都有兩隻手,靠兩隻手就能改天換地。他把全村人都動員起來,不分男女老少,齊心協力,夜以繼日,戰天鬥地,果真創造出了奇跡。”

毛澤東聽到這裏,饒有興趣地問:“陳永貴是哪幾個字?他識不識字?”陶魯茄在紙條上寫了“陳永貴”三個字,說:‘他四十二歲掃了盲,今年五十歲了,現在能讀報,還知道什麼叫邏輯。不久前在太原作報告,趙樹理聽了佩服至極,他說陳永貴的講話沒有引經據典,但他的觀點完全符合毛澤東思想和辯證法。”

聽完陶獸茄的彙報後,毛澤東意味深長地說:“窮山溝裏出好文章。”隨後,他繼續南巡。他每到一處,就大講大寨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精神;講陳永貴帶頭勞動,不講特殊化,保持艱苦樸素的作風,說這是幹部不脫離群眾的好方法。毛澤東還說,要解決中國的糧食問題,沒有大寨精神不行啊!不久,周恩來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專門表揚了大寨,並把大寨精神總結為八個字: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

一九六四年二月十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大寨之路》的長篇通訊,同時還發表了《用革命精神建設山區的好榜樣》的社論。後來,趙樹理的好友“山藥蛋派”作家孫謙創作了長篇報告文學《大寨英雄譜》,每天中午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連續廣播,每次半個小時的時間,播講人用抑揚頓挫的聲音,講述著大寨人那些劈山鑿石的故事。催人淚下,感人至深。紅色電波讓陳永貴、賈進財、郭鳳蓮、宋立英等英雄的名字,幾乎家喻戶曉了。

從此,全國農村掀起了長達十幾年的“農業學大寨”運動。

我的老家在東北農村。在我的記憶中,我們村生產隊的高牆上用白灰刷著的大字就是“農業學大寨”。童年的我曾騎在刷著“農業學大寨”的牆頭上遐想,大寨應該是在很遙遠的地方吧,虎頭山上有虎嗎?狼窩掌裏有狼嗎?人在窯洞裏吃飯土會掉到碗裏嗎?那些能吃苦的人為什麼頭紮著白羊肚子手巾呢?

“農業學大寨”——這就是那個年代,中國農村發展的方向。怎麼學?——從紮白羊肚子手巾和種地開始。生產隊長帶頭在頭上紮了塊白羊肚子手巾,姑娘們紮起“鐵姑娘”短辮子,連挑擔子走路的姿勢也學郭鳳蓮。本來就好好的耕地硬是深翻了,曰為“海綿田”。還唯恐學得不像,就在好端端的耕地上也壘起了“梯田”。可惜,一下大雨“梯田”被衝得稀裏嘩啦,莊稼全被埋在泥漿裏。生產隊長遭到社員的痛罵,說他隻學到了皮毛,糟蹋了耕地。

一九七三年,馬裏共和國總統特拉奧雷在鄧小平陪同下訪問大寨,參觀虎頭山上的狼窩掌修出的梯田。這位黑皮膚的總統曾經是一位水利專家。他對陳永貴說:“我對你們改造自然的氣概,深表敬佩。但是,作為水利專家,我認為你們把梯田一直修到山頂,這是不科學的。”陳永貴一聽很不高興,朗聲說:“我們種地靠的是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思想最講科學。”翻譯正要譯過去,鄧小平擺擺手。鄧小平一人獨自走到虎頭山的山頂上,憂鬱地望著遠方。遠方有什麼?鄧小平一定很清楚,但他沒有說話。

農業學大寨使我們本來柔軟的多姿多彩的生活變得僵硬了,變得千篇一律了,甚至變得有些離譜了。這不是陳永貴的錯,也不是大寨人的錯。那時的中國需要通過陳永貴和他的大寨告訴我們應該走什麼樣的道路,或者用陳永貴和他的大寨來說明,什麼樣的道路是正確的。陳永貴便經常出現在報紙上,出現在電影放映前的新聞簡報中,紮著白羊肚子手巾,一臉皺紋,露著憨厚的笑。今天再去討論陳永貴和他的大寨所走的道路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已沒有任何意義,但是,他為一個村莊、為一代人能過上“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好日子所進行的奮鬥和努力,仍然值得我們尊重和稱道。其實,誰都知曉學大寨不是學紮“陳永貴式”的白羊肚子手巾,不是學修梯田,而是學習人家陳永貴及其大寨人的戰天鬥地、艱苦奮鬥、奮發圖強的精神。今天,即便是大寨人自己也不修梯田了,而是實行了退耕還林。除了老年人,大寨紮白羊肚子手巾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大寨不過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山村,迄今仍然隻有二百一十六戶,五百二十三口人。在那個輝煌的激情澎湃的年代,大寨一天接待各地參觀者多達兩萬人次。“那人啊,多得烏央烏央的,吃飯都成了問題。”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後期,大寨共接待參觀者多達九百六十萬人次。其中,一九六七年突破一百萬人次,一九六八年突破兩百萬人次,一九六九年超過二百七十六萬人次。其間,周恩來總理曾三次陪同外賓前往大寨。然而,令人不得其解的是,毛澤東卻沒有去過大寨,他甚至都沒有提出過什麼時候去大寨看一看。

在那個年代,如果沒有陳永貴和他的大寨,中國農村就很茫然,失去了方向。陳永貴在“文革”中曾經春風得意,也曾亢奮,也曾受寵若驚,官至副總理。然而,陳永貴並不迷戀當官,甚至壓根兒就沒想過離開鄉親離開大寨。周總理找他談話說:“這次找你來,就是人事上的事。你要有所準備,當國務院副總理,把大寨精神推向全國,怎麼樣?”陳永貴聽後一愣,忙說:“總理,我文化水平不行,實在是當不了,我不當這個副總理。”周總理態度嚴肅地說:“看你永貴,你是不是黨員?是黨員就得接受黨的安排。這也是主席的意思呢。”陳永貴如同頑固地相信土地一般相信領袖,忠誠不渝。所以,當有人對領袖所倡導路線的正確性提出質疑的時候,陳永貴的煙袋鍋子敲得當當響,滿臉溫怒,他容不得別人對領袖說不,他要堅決捍衛偉大領袖所說的一切。他的信念是樸素而堅定的。他當然要受冷落,當然處境尷尬了。他是個農民,他有局限性,他是樸素善良的。他第一次坐小汽車時是那麼的拘謹,渾身不自在,旱煙袋不知該放到哪裏,是吸煙呢,還是憋著呢?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個真正的農民,真正的好人。

在國務院工作的那些日子裏,陳永貴是苦悶焦慮的,內心充滿著矛盾。即使是在政治和曆史的強力支配下,他也沒有離開土地,他每年抽出時間回到大寨,幹幹農活,身上才有勁兒。他身居高位,但骨子裏依然是農民,他不掙工資,掙的是工分。他惦記著耕耘,惦記著收獲,他不忍荒廢了土地。他的晚年是孤獨寂寞的。

一九七八年前後,對大寨的質疑聲此起彼伏。沒多久,陳永貴的繼任者郭鳳蓮被調離了大寨,到晉中果樹研究所當副所長。 自此,大寨的集體經濟一撅不振,所謂的“集體”,實際上成了空殼。一九九一年組織上把郭鳳蓮又調回大寨擔任黨支部書記。郭鳳蓮回來不久,就籌借了五千元錢,租了四輛公共汽車,每家出一個人,一百三十人來到從前學大寨的典型——河北琢鹿縣高前村參觀學習。因為發展多種經營,那裏的農民大多住上了兩層樓,生活富裕的程度令大寨人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一九九二年春,郭鳳蓮和老勞模宋立英又乘坐火車前往上海。那是一座得中國之先的城市,郭鳳蓮從那裏了解著一切新鮮事物,包括卡拉OK和咖啡。她對著麥克風唱起了曾在虎頭山上唱過無數次的《人說山西好風光》和《南泥灣》。那一夜,郭鳳蓮憧憬著大寨的美好未來,不能入睡。

大寨畢竟是大寨,大寨人畢竟是大寨人。

大寨精神沒有死,大寨精神的根還活著。如今,大寨形成了以煤炭、化工、建材、旅遊和農產品加工為主的八大支柱產業。郭鳳蓮現在擔任著全國人大常委、山西省婦聯巡視員的職務,是一位正廳級幹部。但她同當年的陳永貴一樣從來就沒有脫離大寨,大寨的實權仍然掌握在她的手裏。她是大寨黨總支書記、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董事長。她帶領大寨人找到了一條屬於大寨自己的發展之路。她坦然地說:“毛主席給大寨的金牌牌,我們要把它用好,要創造出更多的效益。” 自二○○八年以來,大寨村經濟總收入連續多年突破三億元,人均收入一萬元,經濟收入比一九八○年增長一千三百多倍,人均收入增長四十五倍。一九九三年開始,大寨實施老年人養老金製度,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月可領取兩百元,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每月領取三百元,同時入學兒童免除了學費,大學生每年享受獎學金一千元。二○○八年全村農民解決了醫療保險。

多少年過去了,在我的心中,大寨仍然是個神聖的地方。

今年五月,我來到大寨,看到的景象令人驚喜。從昔陽縣城出發,驅車向南行駛十幾分鍾,就到大寨了。大寨的虎頭山上鬆柏青青,一樹樹的桃花開得爛漫。聞名於世的“海綿田”上生長著板栗、核桃、棗、桃、杏和李子等經濟價值較高的幹鮮果樹。郭鳳蓮說:“那種單純追求糧食產量的觀念已經過時了。”

郭鳳蓮介紹說:“大寨過去種玉米,投入高,效益低。加上持續的幹旱少雨,全村吃水都困難,哪還有更多的水澆莊稼啊!澆不上水,莊稼就嚴重歉收。”她說,“必須改變傳統的種植觀念,加快種植結構的調整。栽種經濟林,既能增加經濟效益,又能改善氣候環境,發展生態旅遊,何樂而不為呢?”近年來,大寨每年都要投入十多萬元用於造林綠化。現在全村的七百畝梯田,已有五百多畝退耕還林。大寨展覽館、陳永貴墓園、周恩來總理紀念亭、葉帥吟詩處、郭沫若詩碑、高空渡槽掩映在萬綠叢中。生態旅遊成為了大寨的支柱產業,每年都要吸引幾十萬人次的遊客來大寨旅遊觀光。

大寨,被冷落了十年之後,又是那麼喧鬧了。無論是在森林公園,還是虎頭山腳下的大寨村,操著不同口音的人, 白皮膚黑皮膚棕皮膚的人,藍眼睛黃眼睛黑眼睛的人在大寨的角角落落隨處可見。不過,他們不再是學習取經的參觀團,而是來自天南地北,乃至世界各地的遊客。

今天的大寨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大寨,農業產值在整個經濟收入中的產值連百分之一還不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有人說,大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建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樓房像城堡,太封閉,太保守了,應該拆掉。郭鳳蓮說,不能拆。甚至包括江青帶人到大寨虎頭山上植的一片樹,她認為都應當保留,因為那是曆史遺產。曆史遺產不能篡改,更不能偽造。人可以犯錯誤,但那些樹永遠沒有錯啊!

人定勝天,天亦定勝人。但是,歸根結底天定勝人。天是什麼?天就是自然法則,天就是誰也抗拒不了的社會發展定律。——站在虎頭山上,我望著那滿眼的綠色陷入久久的沉思。

磧口棗事

柳條簸箕裏曬的是紅棗。

柳條筐籮裏曬的是紅棗。

紅棗,紅棗,紅棗。陽光下的紅棗,彌漫著淳樸、綿潤、甘醇和黃河岸邊特有的氣息——這是債口家家戶戶窯洞門口的一景。債口的農家一年四季日日曬棗哩。某日,我蹲在窯洞門口,雙手從筐籮裏捧起一把紅棗,然後慢慢丟下去,三個棗,五個棗,兩個棗,一個棗。複捧起,複丟下去,四個棗,兩個棗,三個棗,一個棗。反複幾次,每次都不一樣,我禁不住笑了。紅棗,已經曬得紅紅,但是債口人,還是每天要曬棗,就像飽滿而幸福的日子越曬越紅呢。

一個麵如幹棗的人來到債口,瞪大驚詫的眼睛。這個麵如幹棗的人叫吳冠中。吳冠中說,他一生有三大發現,其一是……,先生沒說;其二是,先生擺擺手,話到嘴邊了卻還是沒有說出口;其三呢?先生說在山西發現了債口。他說:“這樣的村莊,這樣的房子,就是走遍世界都難找到了。”瞧瞧,債口,對於這位享譽世界的畫家來說,是多麼的重要。也許,正是債口的窯洞和紅棗使先生獲得了某種重要的靈感和啟示,悟出了生命的別一種意義。

吳冠中來債口的時間是一九八九年十月。這個季節,該收獲的都收獲了,樹葉也都落盡了,隻是棗樹上還有零星打剩下的棗子。多年後,吳冠中創作了一幅國畫《棗樹》。先生畫的不是那種棗子掛滿枝頭,農人喜氣洋洋收獲的情景,而是兩棵蟲枝橫生的棗樹,並排站立在蒼茫的彎宇之下,風骨凜然。——這幅畫顯然具有特別的意味哩。

他在那幅畫的空白處還寫了一行小字:“故人風格老棗樹”。

吳冠中先生畫的棗樹是不是債口的棗樹呢?我不得而知。不過,我在債口倒是見過一張吳冠中在棗樹下畫寫生畫的照片。照片中那位瘦削的麵如幹棗的老頭兒就是吳冠中。他穿著米黃色的風衣,背靠麻石壘起的矮牆,不遠處是兩棵落盡葉子的棗樹,矮牆那邊是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先生的神情相當專注。他看著遠方的棗樹,還有棗樹襯托著的窯洞,畫筆在寫生板上一下一下地勾勒著,起起落落,時跳時躍,或輕或重,或粗或細。

據說,吳冠中特別喜歡吃棗,也喜歡畫棗樹。為了畫千姿百態的棗樹,他曾在一個農戶家裏住了三個月,天天寫生,天天畫棗。

債口,因之吳冠中的“發現”而聞名遐邇了。

隨後,來債口寫生和創作的畫家、攝影家趨之若鶩。債口,有與城市裏不一樣的東西。在這個浮躁而喧囂的時代,似乎什麼東西都可以速成或者速配了。而債口卻是不可複製的,一切都是那麼安寧而閑適。難怪棕皮膚黑皮膚白皮膚和藍眼睛黃眼睛黑眼睛的遊客來到這裏大呼小叫呢。

不過,頭一次來債口的人十之有九,不知“債”字何意。債,乃水中亂石積成的險灘。債的特點就是彎急,浪大,石多,水淺。雖然“債”字與紅棗沒有任何聯係,但債口的紅棗確實個頂個地好。

債口位於晉陝大峽穀中段,呂梁山西麓,黃河與揪水交彙處,因揪水河每年夏季暴雨帶來的沙石,衝積形成一段布滿暗礁的河灘,那些暗礁擋住了浩浩的黃河之水,河麵也由四百多米闊急劇收窄為八十多米寬,平靜的河水頓時變成滔滔巨浪——謂之債口也。所以,債口不是黃河自己造就的,而是揪水在黃河上造就的。

早年間,債口渡口相當喧囂繁盛,每天有三五百艘船隻靠岸,並行排列延綿數裏,卸運貨物的場麵蔚為壯觀。

去西柏坡的路上,毛澤東東渡黃河後經過這裏,看到那繁華的景象,騎在馬上禁不住連連稱道:“這是個好地方,這是個好地方。”

債口的民居多建於明清兩代,依山就勢而建,高下疊置,從溝底到源頂,層層疊疊。建築形式多以磚拱頂明柱廈簷四合院為主,窯洞連著窯洞,磚、木、石雕及精美匾額比比皆是。街道高高低低,用條石砌棱,用塊石鋪麵。不經意間,就會看到片麻石壘起的牆上用白灰漿刷的四個大字:“出售紅棗”。字跡拙樸,透著幽默和機智。

我在債口古鎮的巷子裏尋尋覓覓,為了探尋紅棗文化,也為了探尋紅棗與這片土地的特殊關係。遇到院子裏的人,常常會唐突地問,作甚呢?我說,沒事,看看。問得簡單,答得也簡單。甚至,問話的人動也不動,一隻手撐著頭,一隻手捏著紅棗,照舊躺在青石板上安安靜靜地曬著太陽。旁邊的簸箕裏、筐籮裏是紅紅的棗子,也安安靜靜地曬著太陽。

黑龍廟算是債口古鎮的高處了。

黑龍廟在臥虎山的山腰,正對著漱水河。山門由三道石拱門洞組成(這與債口其他建築氣息相同),門上鑲嵌著石刻對聯:“物阜民熙小都會 河聲嶽色大文章”,靠水生活的古鎮,必然要祈求管理水的神,沒有這樣一座廟,債口人會魂不守舍的,就像棗樹沒了根一樣。

站在黑龍廟的高處,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盡收眼底,一處處溝溝赤赤,一道道山山梁梁上盡是稀稀疏疏的紅棗林。粗壯的棗樹蒼勁雄渾,新栽培的小樹,枝繁葉茂。不時,廟門口有棗販推銷紅棗,一元錢一小袋,看得眼花,吃得嘴饞。

那日中午,我和梁衡、周明、王宗仁等作家在債口客棧吃了一餐飯,是那種很可口的農家飯。主食是:蒸棗糕,炯小米飯,煮紅薯和坪玉米。菜呢——頭一道是蕎麵碗托。其實,這算不得菜,應該算是小吃吧。第二道是大燴菜(五花豬肉、豆腐、茄子、粉條放在一起亂燉)。第三道燉黃河鯉魚。沒了。就這些,吃得挺飽。沒喝酒。

飯後,我在債口客棧的牆上無意間發現了一張老照片——一個個子矮小,頭戴軟塌塌帽子的幹瘦幹瘦的老頭兒正在講話。一看文字說明才知曉,原來這是民主人士李鼎銘先生在邊區政府作報告呢。說的是“精兵簡政”和“三三製”吧。窯洞門口一個破舊的棗木桌上擺著一個破舊的搪瓷缸子。裏麵有水沒水,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那時的毛澤東把他的話很當回事,虛心聽取意見,采納他的提案建議。並充分肯定說,李鼎銘先生的提案“一是切中時弊,指出了我們的毛病;二是找到了對症藥,也就是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當時我們的問題和毛病是什麼呢?——“魚大水小”——毛澤東說的。

今天,“魚大水小”的問題解決了嗎?還是問問水吧。因為對於這個問題,水比魚更清楚。

依山麵水的債口客棧,是那種窯洞式建築,雖然房屋大多斑駁失修,有些殘破,卻風骨奇峻,幽靜且舒適。債口客棧原名“天聚隆”商號,是當時債口最大的油行。一條條青石,一排排粗壯的大甕,一個個大肚子的油簍子,一座座積著厚厚塵土的飲馬槽,烙印著昔日商埠興盛的痕跡。抗戰時期,八路軍一二○師在這裏開辦了“新華商行”,經營來往貨物的轉運,生意紅紅火火。也夏積了大量的紅棗和糧食,用駱駝和馬匹一批一批運往解放區。據說,師長賀龍經常光顧這裏。每次來都吃上兩個棗子,然後坐在棗木墩子上,手握煙鬥,吧卿吧卿吸上幾口,靜靜望著黃河對岸。吧卿吧卿再吸上幾口,眼睛就眯成一條線了。據說,斯大林的煙鬥是棗木做的,賀龍的煙鬥是不是棗木做的呢?我沒有考證過。

曆史的根,還活著。如果說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話,那麼養育一個政權到底靠什麼呢?——在長滿棗樹的黃河灘邊,我陷入久久的沉思。

黃河兩岸是貧膺的,視野之內除了紅棗,還是紅棗。

紅棗是債口的鄉土樹種,有兩千多年的栽培曆史。這裏是全國最大的集中連片棗樹栽培區,八成以上農村人口的經濟收入依靠紅棗生產。這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可以說,棗樹是債口和債口人的財富。

債口人心裏清楚,債口紅棗是隨著債口古鎮的聞名而聞名的。債口人說,債口能有今天,應該感謝吳冠中。當然,喜歡棗樹的不僅僅是畫家吳冠中。作家喜歡棗樹的更是不乏其人。

麵如重棗——羅貫中好用這個詞。關羽一出場,羅貫中就這樣寫道:“丹鳳眼,臥蠶眉,麵如重棗,手提青龍堰月刀。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不單是關羽,《三國演義》裏描寫人物麵部形象時,“麵如重棗”頻繁閃現。魯迅喜歡棗樹自然是不用懷疑了。他寫道:“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他寫道,“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一兩個孩子來打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現在是一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

作家李廣田寫過一篇叫《棗》的小說,裏邊有個穿著土藍布褂子背著糞筐拾糞的傻子,見人就說:“俺吃棗。”棗是甜的,他知道。他吃過棗,所以,他固執地認為,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他願意吃更多的棗,願意得到更多的棗,願意看到樹上垂掛著更多的棗。他遇到綠衣郵差說:“俺吃棗。”他遇到打柴人說:“俺吃棗。”也許,對於他來說,沒有比吃棗更快樂更幸福的事情了。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沈從文在北京的居所是個小四合院,院裏牆角處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不是棗樹,是槐樹。具體地址應該是西安門達子營胡同吧——沈從文給自己的小院起了個名字,叫“一棗一槐廬”。他說,終日有細碎的陽光透過樹枝灑進小院,偶有麻雀棲在枝頭。顯然,那段時間,沈從文的心情不錯,他將一個紅木小方桌擱在棗樹下,清早就開始寫《邊城》。看來,最先讀到《邊城》的,不是張兆和,而是樹上那些棗子呢。

棗樹凝聚的是人的感情,是活生生的做人的道理。棗樹見證了曆史和變遷,見證了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前些年北京人藝上演了一出話劇《棗樹》。劇情大致是——在一個普通的大雜院,有一棵棗樹,這是老奶奶在當年結婚時和老伴親手種下的,兩個人精心嗬護,這是他們愛情的見證。風風雨雨五十年過去了,小兩口變成了老兩口,這棵棗樹也變得粗壯繁茂。前幾年,老爺爺去世了,老奶奶獨自照顧著這棵棗樹,每年秋天打下的棗子分給全院的鄰居,每到夜深人靜,她獨自一個人站在樹下喃喃自語,人們知道那是她和老爺爺說話呢。然而,小院要拆遷了,棗樹保不住了,老奶奶知道之後失魂落魄,整日悵然若失,望著這棵棗樹發呆。

債口的棗林並不規則。東一棵,西一棵,坡上五六七棵,溝澗裏七八九棵。成片成片的棗林也是有的,主要在黃河岸邊,呈條帶狀分布。棗樹從不浮躁,耐幹旱,耐貧膺,也能耐得住寂寞,具有可貴的韌性。最有活力的當然是那些壯年的棗樹,幹若鐵臂,枝似蟲龍,一派挺拔向上的氣勢,結的棗子也是又多又大。不過,一般而言,棗樹的長相很粗糙,疙疙瘩瘩,樹皮灰褐色,條裂,枝條韌而不折,且長滿利刺。

棗木是極有性格的。木質堅硬,蟲不易蛀,古代刻書多用棗木雕版。我父親是木匠,他使用的刨子就是用棗木做的刨床子,顏色暗紅,夭然而細密的紋理,愈用愈是光亮。他躬身彎腰,雙手用力向前推刨子的側影,我是那麼熟悉。嚓——!嚓——!一卷一卷的刨花就從刨眼裏開出來了

債口老街上有一家木雕店,專門做棗木梳子。我們光顧那裏時,一位光膀子的師傅正在專心製梳。隻見店裏櫃台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棗木梳。棗木做的梳子,梳頭時不產生靜電,不傷頭皮,能促進腦部血液循環,能烏發能醒神健腦。《本草綱目》中就有“能通經脈、令發易長”的記載。棗木,那硬而沉的木質,特有的紋理和顏色,正好適合製作棗木梳。棗木做的梳子真是個好東西。

我們就要告別債口古鎮時,在老街的拐角處,遇到一群孩子正在玩對對歌遊戲。

出東門,

過大橋,

大橋底下一樹棗,

拿著杆子去打棗。

紅的多青的少,

四五六七八個棗,

一個棗兩個棗三個棗。

一邊大一邊小,

一個西瓜一個棗。

大的大小的小,

一棵大樹一根草。

童趣和天真是多麼美好啊!——我也禁不住拍起了巴掌。晚霞映照下,棗樹襯托著的債口別有一種韻味。債口人擁有屬於自己的那份快樂和幸福。

我隱隱感覺到,債口古鎮除了粗糙厚實之外,似乎還有某種力量在暗暗傳遞。雖然我無法知曉這種力量來自何處,但可以肯定的是,債口人那殷實的小日子及其屬於自己的那份快樂和幸福,一定跟紅棗有著某種必然的聯係哩。

紅棗,紅棗,紅棗。柳條簸箕裏曬的是紅棗。

紅棗,紅棗,紅棗。柳條筐籮裏曬的是紅棗。

駕校紀事

老師

駕校在後沙峪。

出東直門往北沿京順路過孫河大橋再往東北走七八公裏便是了。我原以為駕校在深宅大院中,封閉式教學,多媒體,聲光電控,全是現代化的教學手段呢。哪知道,它就在一片田野裏,一切與外界都是相連的。路邊是棉花地、向日葵、防護林。成群成群的喜鵲棲在枝上,喳喳地叫個不停。

“法培”是進駕校後學的第一門課。所謂“法培”,也就是交通理論培訓和交通法課程學習。枯燥,幹巴。好多學員課堂上竟昏昏欲睡。“法培”共七天,一堂課也不能少,因為老師隨時點名,三次以上未到就除名了。除名倒也無所謂,問題是三千五百塊很可能就打水漂了。(三千五百塊呀,那得啃多少豬蹄子啊!)

老師不是女老師。如果是瓦爾瓦拉一樣的女老師一定很有意思。

老師約五十歲左右,啞嗓,一笑臉上有個大酒窩,走路一晃一晃的。老師講課吐字不是很清楚,舌頭打著卷兒,軟嘰嘰的,一聽就懂的地方,他繞個沒完,半天弄不懂的地方,他三言兩語就過去了。他曾介紹過自己姓什麼,但這會兒我確實想不起他姓什麼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

不過,他臉上的大酒窩,給我留下的印象倒是十分清晰。他肯定不是個人人喜歡的人,至少那些在課堂上睡覺的人不會喜歡他。但我卻覺得他是個有趣的人。課講得中聽不中聽無妨,就怕無趣。賈平凹說過一句話:“可以做一個無知的人,但不能做一個無趣的人。”

無知者無畏。無趣者呢?哎,——乏味。

師兄師妹

駕校不同於一般的學校。

甫至,我就發現,這裏的學員情況相當複雜。套用毛澤東的話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這個班有近二百號人,有奶油小生,有胡子紮裏紮煞的猛男,有儒雅的老者,有頭發染成綠色的另類,更有氣度不凡的佳麗。當然,也不排除中間有流寇、強盜、詐騙犯呢。

大家共同遵守一個規則:不問身份,不問來曆。隻談車或者車技。

沒有班長,也沒有什麼委員。無上下級關係,無長少之分,無男女之別,大家都是學員,大家一律平等。

對駕車年齡的放寬,也許是交通法最人性化的體現。我之所以進駕校,是因了我的一位朋友在五十八歲時學會了開車,對我震動很大。此兄叫王興國,攝影家,照過許多經典照片,長我二十歲。

什麼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他說,挎著相機開著酷車,到鄉間野地隨意拍照的生活,就是最高境界。瞧瞧,這位王老兄的生活多有詩意。

家族裏的晚輩,圈子裏的朋友,圈子外的人,幾乎人人都會開車。不會開車簡直是不合時宜的了——保持一種生活方式,固守一種精神是多麼難啊!我曾揚言,不裝空調,最後還是裝了。與其說這是一種文明的誘惑,不如說是心理的一種孤獨使然。唯恐時代及其周遭的一切把自己拋得太遠。人啊!人!

我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中走進駕校的。

班上最長的,是一位六十五歲的老先生。他博學、閱曆深、身體健朗,像基辛格一樣有神采。聽課最認真,筆記最工整,方法最得當,精神最可佳。他把霧天的車距、車速等應熟記的數字,或列成表格,或做成圖示,直觀,醒目,一看就能記住。誰有什麼問題願意向他討教,老先生贏得了大家的尊敬。

班上的花朵夭夭灼灼,明眸流盼,楚楚動人。對她們來說,坐下來聽課,是一種折磨。出出進進,進進出出,她們的手機接個沒完,打個沒完。裙子一個比一個短,美腿一個比一個長。像陽光般刺眼,像夏威夷海灘一樣讓人浮想聯翩。

……令我疑惑的是,後來轉入上車階段,師兄師妹們那熟悉的麵孔怎麼很少見到了呢?人的靈魂世界,需要有各種流動的渠道,這樣,精神之河才能暢通無阻。

世界有時很大,世界有時很小。

世界有時很巧,世界有時很怪。

世事的邏輯真是悖謬得惱人。越是人人言說的話題,往往越是誰也說不清楚的問題了。

老師講的故事

大酒窩老師說,這會兒車太多了,多得沒地方停車。七十年代,他老家的那個縣城總共才有兩輛解放牌兒汽車,想停哪裏就停哪裏,隨便,根本沒人管,甚至連車鑰匙都不用拔,從不擔心汽車被偷。因為全縣會開車的人包括他在內隻有兩人,要想把車開走,不是他就是那位。那個縣在太行山深處,總共十八萬號人呢!那會兒,會開車的,在縣城裏是個人物,受人尊重。少嘛!啊!這會兒呢,嘖嘖,時代不同啦,唉!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大酒窩老師還講了另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單位,大門裏有個影壁牆,牆上有一幅畫兒,畫兒上有一條筆直的馬路,路兩邊是整齊的行道樹,景色怡人,很浪漫。可是,進這個單位的汽車接連發生事情——往影壁牆上撞。什麼原因呢?司機把畫上的馬路當成真的馬路了。這是視覺上的錯誤。後來,這個單位又把那位畫家請來,重新作了一幅畫,畫了一條河,河裏浪花兒翻騰,還有揚帆的船。從此,再也沒有發生汽車撞牆的事兒了。

他說:“現實生活中,你們千萬要瞪大眼睛——不然就可能發生撞牆的事情。”他的大酒窩往裏陷了陷,接著說:“不過,有些道理撞過幾次才會明白。你們都還年輕,不撞南牆不回頭嘛!”

啞嗓加上舌頭打卷兒,大酒窩老師講的故事有些繞。我把那些軟嘰嘰的、泥泥水水的東西都剔除,大酒窩老師的有趣之處就漸漸顯露出來了。

交通標誌

什麼是交通標誌?照我的理解,馬路上畫著的東西,馬路邊上戳著的牌牌就是交通標誌。那畫著的東西和戳著的牌牌告訴你該怎樣做,不該怎樣做。

美國作家傑克·凱獸亞克寫了一本名叫《在路上》的書。他說,交通標誌是“一棵標誌樹,它像站立在露天的天使一樣提醒著我們:即便是在公路上, 自由也是受到監護的。”交通法規指出,交通標誌的作用是提前向人們警示和報告或者命令和規範出行者的行為。但是,顯然也有許多道路標誌的設計並不完全符合技術要求。

標誌不是什麼新東西。前人已經在牆上和樹上張貼標誌性的告示,以此告誡人們。有些科學家認為,古代標誌反映了人類生活的實際情況,例如房子、陷阱或領土界線等。還有些警示標誌是指“私人財產”或“狩獵的範圍”。有些刻在石頭上的標誌以及用動物、幾何圖形或用人的圖形表示的標誌,在許多情況下起著路標的作用。

是日,講交通標誌——“會車讓行”。一個學員舉手提問,老師,我駕車看到“會車讓行”的標誌時,對麵沒車可會怎麼辦?大酒窩老師說:“你不知道啊!”他停了停,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我也不知道!”眾學員哄堂大笑。笑畢,另一個學員站起來,說:“依我看,那就在原地等候,等對麵來車。”眾學員再度笑得後浪推前浪。“要是對麵三天不來車呢?”“那就等三天嘛!”眾學員笑成一片海嘯了。

腦筋急轉彎

在交通法中,對酒後駕車的處罰是相當嚴厲的。巧得很,就在大酒窩老師講到酒後駕車帶來的種種後果時,一個中午喝高了的學員(駕校規定:學員學習期間,中午不準喝酒)搖搖晃晃地走上講台,舌頭軟軟地說:“老——老師,我看——你——你講累了,你先歇會兒吧!我來替——替你講!有啥——啥呀,不——不就是照書,念——念嘛!”大酒窩老師說:“好好,你來講。”幾個學員站起來要把醉漢弄走,大酒窩老師擺擺手,示意大家看看他怎樣表演。正好是活教材嘛!

酒壯男人膽。誰知,那喝高了的學員往講台上一站思維竟一點不亂。吐字也似乎連貫了,他說:“我講點書上沒有的——熱-熱鬧熱鬧!”

他端起大酒窩老師的杯子,咕嘟,喝了一口水。說:“什麼樣——樣的車——隻旋轉不前進?不知道吧,我告——告訴你們吧。答:風車。’,

哄!大家覺得這喝高了的學員也挺可愛,氣氛活躍起來。大酒窩老師走上前去,往水杯裏加了一些水。“謝——謝啦!”他向大酒窩老師踉踉蹌蹌作了個揖,深鞠一躬。晃了晃,差點沒跌倒。把大家樂得前仰後合。

“有一種路——路——路雖然四通八達,但是,可是,可但是——就是不能行車走人,為什麼?為——為什麼呢?答:因為那是電路。什麼樣——的——的橋,人、車都不能通過?答:鄭——鄭板橋。”

嗽嗽!下去吧!有學員開始哄他。

他軟軟地說:“什麼車可——可以——可可以不受交通規則的限製,橫——橫橫衝直撞?”

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你酒後駕的車!”

話音剛落,門口衝進兩個保安把他架走了。他嘴裏嘟嚷道:“不對——不——不對,是碰碰車!是碰碰車!”

大酒窩老師說:“這堂課太生動了!還用我講嗎?——下課!”

滿分

我已經曆了無數次的考試。讀小學、初中、高中、大學要考試,畢業求職要考試,提職要考試,讀在職研究生要考試,等等等等。整個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的考試嗎?仔細想想,我的人生的重要關口幾乎都是通過考試過來的。然而,我是最討厭考試的。因為考試總是帶來太多的遺憾——啊呀呀,怎麼答錯呢!我明明會呀!後悔不已。過去,我的考試成績從未得過滿分。甚至,數學成績就從沒及格過。唯一例外的一次是高考,得了九十二分。

這次的“法培”考試卻讓我揚眉吐氣了——得了滿分!多麼完美呀!一分沒丟。

大酒窩老師說,隻要下功夫及格容易,但得滿分難。即使是他參加考試,也不敢保證能得滿分。

考試是在電腦上進行的,一百道題,選擇和判斷兩種題型,一道題一分。當場考完就出分數了。

那天的心情好極了!啃了兩個豬蹄子,還喝了啤酒。爽啊!爽!

阿成說開車

下一階段,該上路了。但約車是個大問題——人多車少,經常約不到。那些風情萬種的女學員自有手段。一會兒一包瓜子,一會兒一袋兒口香糖,一會兒一盒香煙,搞得師傅樂滋滋的,所以大部分時間車都掌控在她們手中。爺們自有爺們的風度,哪能跟女人一般見識呢!再說也怨不得她們,誰上車誰不上車,是師傅說了算。無奈,我隻有一個辦法:等。

等也不白等,正好可以看小說。在學員休息室,找一角落,看阿成的小說,倒也愜意。他的小說裏有這樣一段話:

坦率地說, 當一名司機是很容易的, 用不著什麼城府,什麼心計,或者把自己偽裝起來,隻要手腳配合得協調一點,注意力集中一點,遇到緊急情況,記住打舵刹車就行了。這是一門不需要奮鬥就能學到的技術,隻要有充分的時間和實踐的過程就能掌握。那種需要奮鬥,需要臥薪嚐膽才能得到的東西,都特別值得沉思和反省。

阿成在成為作家之前是一名無軌電車司機。沒準,我可能還坐過阿成開的無軌電車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哈爾濱實習期間,經常坐那東西,會同學,趕飯局,到鬆花江賞風景。從道裏到道外,從太平到南崗都有無軌電車跑來跑去。阿成成名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屈指算來,八十年代他正開無軌電車呢。他說,無軌電車是一種有線的束縛,離開天線,無軌電車將一籌莫展,像上了岸的魚,像沒了翅膀的鳥。為了擺脫這種讓人惱火、感到丟人的束縛,他的夢想是開卡車。他始終認為開卡車不僅僅是自由的,而且是幸福的。瞧瞧,這個阿成呀!現在恐怕是連卡車也很少開了吧,不然能寫出那麼好的小說嗎?《趙一曼女士》《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寫得太講究了。他在那種近乎於平靜的敘述中,讓人的心靈受到莫大的震撼。

不知阿成現在有沒有私家車。依我看,光靠那點稿費收入,養活一家老小還算寬敞,再買車的話,就緊巴了。咱這是瞎操心,也許,阿成家裏早有車了。

丟手機

從駕校回城裏的班車上,我一掏兜,手機不見了。用別人的手機撥我的號,嘟嘟嘟——是通的。“一定是丟在了教練車上。”旁邊的人提醒我。我趕緊下車往回走。駕校裏隻有一個更夫在打掃衛生,校方人員、老師、師傅、學員已經走得光光。我的那輛教練車在泊位上停著,我借著微弱的燈光,向車裏看,不見手機。到值班室打師傅的電話,關機。我便向更夫要了紙筆,寫了張條子,夾在前門的後視鏡上,提醒師傅明早把手機收起來,暫時替我保管。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駕校白日裏一片喧囂,夜晚卻寂靜得出奇,甚至有些恐怖。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往來通過。我感覺自己瞬間同世界失去了聯係。一個人向著大柳樹環島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心想,如果遇有劫匪的話,我該用什麼辦法對付他們呢?對了,大學裏學過擒拿術,可畢業後從未溫習過,一招一式早忘光了。下意識地摸摸身上有沒有什麼應急的家夥,卻意外地摸出一包香煙(是準備孝敬師傅的)和一個打火機。我很少抽煙,但這會兒覺得這包香煙格外親切,撕開,取出一支點燃後吸起來。黑夜裏,煙火一閃一閃,顯得如此的無助和茫然。

有時候,人是多麼孤單啊!

終於,遠處有車燈照射過來,我趕忙揮手,可快到近前的時候,那輛車掉頭跑了。也許,駕車的人把我當成了劫匪了。我苦笑了一下,繼續擲踢前行,不知不覺已經是滿頭大汗。突然,嘎的一聲響,兩道亮光停在我身邊,“兄弟,大黑天的一個人遍呢!”車窗裏探出一個光頭,“我去接媳婦,沒接到。就算是專程接你吧。”他跳下車,拉開車門,“沒趕上班車吧,上來吧,給你捎環島去,那裏打車方便。”……臨下車的時候,我給光頭錢,他說什麼也不要。他說,誰都會遇到難處,就算是當一次雷鋒吧。我便把那盒剩餘的香煙塞給他,說了一些感謝的話。

次日我早早趕到駕校,見師傅正貓腰撅臉地找手機呢,嘴裏叨咕著:“也沒有哇,也沒有哇!這可事關駕校的聲譽呢!”他掏出手機撥通了我的號碼,隻聽車體外傳來一串鳥的叫聲。

我趴到地上一看,原來手機並沒有在車裏,而是在底盤下叫得正歡呢。

師傅

老師,師傅——是我在駕校接觸到的兩個完全不同的稱呼。當老師的要有一定的理論水平,把駕駛規則和道理給學員講清楚,讓學員不僅知道怎樣做,還要知道為什麼這樣做。 自己會不會開車無妨,隻動口不動手嘛。就像美國那個培養出世界冠軍的遊泳教練,他本身並不會遊泳一樣。

而師傅呢,主要是動手動腳——他不一定有什麼學問,但卻要有豐富的實踐經驗。扳燈、掛擋、鬆手刹,輕抬離合把油加一一這一係列的操作流程有什麼深奧的道理嗎?沒有。隻要一遍一遍地重複動作,熟練掌握就行了。

我的師傅姓李,是個小平頭,臉膛黑不溜秋的,像凍梨的顏色。時不時就啊啊咬咬地打哈欠。他說自己體內缺氧。我看是他夜裏玩牌戎甚,缺覺。覺睡透就不會有這種毛病了。

平時,師傅對我很嚴肅,操作過程中出現毛病,經常遭到他的訓斥。不過,訓歸訓,他有許多方麵還是很招人喜歡的。丟手機那件事發生之前,有一天他特別興奮,上車就講笑話。我說:“師傅今天心情不錯呀!”他說:“那當然,昨晚玩牌贏了二百塊。”“唯,進項不少啊!”他說:“徒弟,昨天我聽你打電話給處長派活兒,那你得是多大的官呀!”我說:“你看走眼了,我哪是當官的料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說:“看你這身打扮,倒不像是個當官的,不過,現在的事情可是沒準。去年,我收了個徒弟,穿得也挺土,到最後那天,一輛大奔馳給接走了。我一打聽才知道,那家夥是市裏一個局的局長。”我說:“不管多大的官,到了駕校都是學員,都得聽師傅的。”“那是那是。不過都願收當官的徒弟,當官的能辦事呀!你知道老百姓怎麼說當官的嗎?”

“說說,我聽聽。”

“用魚翅燕窩養養胃,用清新空氣洗洗肺,用燦爛陽光搓搓背,用革命小酒喝喝醉,用美人陪伴摟摟睡。”……

“你這是說的腐敗現象。個別的。發現一個處理一個。”

“個別的?那怎麼會跟割韭菜一樣,一茬比一茬茂呢?”

“……那就一茬一茬地割。”

啊啊!——咬咬呀!他又開始打哈欠了。

停了會兒,他說:“你再給我找份工作吧。說不定哪天玩牌玩大了我犯了錯誤讓人給開了呢!”我心裏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就問:“你想找份啥工作?’’他說:“要求不高,看大門就行。”我說:“唉,這事兒就難了。據我所知北京市的所有大門都已經有人看了,沒有空位呀!”他詭秘地眨眨眼睛,說:“那你就想想辦法歎!”“啥辦法呢?”“把別人攆走啊!”我說:“那樣不太道德吧,那不等於又增加了一個下崗人員嘛。”“那怎麼辦?”我說:“這樣吧——我找人在駕校再蓋一個大門樓子,你來看著。”

他說:“這主意不錯,我可以整天玩牌了。哈哈哈!”

我說:“恐怕用不了一年,駕校的車都得被人偷走了。”

啊啊!——咬咬呀!他的哈欠在駕校的上空回蕩。

畢業

杆考均是電子設備,隻要車一碰杆就告失敗。來不得半點虛假。幸好,我的杆考很順利。貼庫、移庫、倒庫均一次通過。

轉路考練習後,師傅叮囑我:“不怕慢,就怕亂——這是駕車路考的秘訣。”他說,“操作時,必須幹淨,利落,連貫,協調。不能拖泥帶水,慌裏慌張。腦子要時刻清楚。溜號、走神是開車之大忌。”

我納悶的是,師傅說這番話時怎麼一個哈欠沒打呢?

排號約考。一周後駕校打來電話,說馬上來駕校考試。我有些慌亂——整整一周沒摸方向盤了,能行嗎?行不行也得去考了,若放棄今日,再約的話就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朋友用一輛“本田”把我送到駕校。

我排在當日考試的一號。上車係安全帶、輕關車門的時候,又想起師傅說過的那句話:不怕慢,就怕亂——仰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立時,情緒就穩定了許多,並很快進入了狀態。當考官發出口令後,便平穩地起步了。出大門,左轉彎,十字路口右轉彎,坡起,立交橋左轉,過無人看守鐵路路口,百米二、三、四、五擋加滿……考官點點頭,命令靠邊停車。叫我在考單上簽字後,告訴我:“你通過了!”

恰在這時,我的一位好友有事打電話找我,問我在哪兒呢?我說在駕校考試呢。他是某車管所所長。他問,過了嗎?我說,過了。他說,晦!

不多會兒,駕校校長、總教練、隊長、師傅……都來為我祝賀。校長說,你看你看你也不說,讓你辛苦了!哪兒知道你是所長的關係呢。剛才所長電話裏把我們訓了。我笑著說,讓你們知道我就沒法學車了。校長說,這樣吧,你也給我們一次機會,今天就讓你拿到駕駛證(一般情況下,要在三天以後才能拿到)。我猶豫了一下說,也好。

兩個小時後,我的兜裏便有了一本嶄新的駕駛證。

寫於二○○五年正月初三至初五

北京花家地西裏

牙香街

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說誰掌握了氣味,誰就掌握了人的心的話,那麼,在一定意義上,誰控製了人類的嗅覺,誰就控製了世界。

——莫言

開街之日

——牙香街開街啦!

這是中國最香的一條街。不不不,不,這是世界上最香的一條街。砰砰砰!啪啪啪!隨陋崛!鞭炮禮花整整炸響了兩個時辰。寮步鎮居民和牙香街上商號及香戶個個喜笑顏開,像是過節一樣。

時間:二○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這是個好日子。用粵語說,就是:好意頭啦!——!

是日,離中國傳統的節日中秋節隻差兩天,離國慶節隻差三天。寮步人心裏清楚,接下來的八天長假,該有多少五湖四海四麵八方的人來牙香街采香購物、旅遊觀光啊!旅遊是什麼?旅遊就是從自己過膩了的地方到別人過膩了的地方去。但牙香街上的商號和香戶的日子從來沒有過膩,反倒隨著香文化的複興,愈加的光亮而生動了。

街口,一塊巨石上刻著三個沉穩的大字:牙香街。字是書法家燕霜紅題寫的,好字,風骨嶙峋,透著古樸雋秀的風格。

其實,與其說開街,不如說這是牙香街的重現和複原更準確。因為牙香街從來就沒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