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島湖。
散落千顆星星的一汪碧水。
千島。
飄浮在清波中的一塊塊垛子。
垛子。
先民們在沼澤中挖土壘起的一方方土地。
楊家垛。
楊柳簇擁、小橋相連的幾十戶人家。
春天的千島湖,千島菜花開,綠波蕩漾著金黃,引來了蜜蜂,引來了蝴蝶,也引來了寫詩拍照的藝術家。
秋天的千島湖,千畝菱藕鮮,萬頃魚蟹肥,縣城的人來了,省城的人來了,美食家擁來了。
楊家垛人驚呼:在外躲養的楊文炳也回來了!
楊文炳,一個久經風雨敲打,用汗水鑄成的紫銅硬漢,挺挺地站在船艄。他手握掛槳機的舵把正將水泥船慢慢靠岸。
楊文炳看到岸邊柳蔭下站著一排鄉親,心情十分激動。他幾次熄火停機,都沒有到位。
柴油機在“啪啪啪”地吼著,冒著黑煙,喘著粗氣。
楊文炳也在喘著粗氣。他望著熟悉的村莊,熟悉的楊柳,熟悉的大人、老人,眼睛濕潤了。
轉眼8年過去了。
楊文炳為了傳宗接代,他參加了超生遊擊隊。如今聽說計劃生育政策英明了,他的兒子也長到7歲,需要上學了,他朝思暮想,決心回家。
他望著大人、老人、小孩歡欣鼓舞的神情,斷定這步棋是看準了。
楊文炳終於將柴油機熄了火。
柴油機熄了火,便聽得清楚岸上的人在打招呼:
“文炳,你還回來啊!”
“文炳,你抱上寶貝兒子啦?”
“文炳,……”
楊文炳忙著與岸上人對話,舵沒把準,水泥船在水中打轉。
老婆小翠迫不及待地往岸上拋錨,沒拋準,沉沉地落在水中,頓時激起衝天浪花,把她從頭到腳都淋濕了。
楊文炳急了,喊著:頂篙!
/]、翠隻顧撲打渾身的河水,還沒有反應得過來。
女兒楊花從船艙裏鑽了出來,抓過竹篙,使命地拋向水中。她蹲下身子,努力地讓水泥船平穩地向岸邊悠悠靠去。
楊文炳又在喊:死丫頭,你看好小柱子!
小柱子也爬出了船艙。他也擠到姐姐身邊,搶著抓篙子幫忙。
楊文炳見狀,慌忙丟下舵把,迅速地從船幫子上跨向船頭,嘴裏還在不停地罵小翠:小翠,你是死人一個,你愣在那兒賣什麼呆!
小翠站在船頭傻笑。離家8年了,鄉親們還記著她,還在迎著她,她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小翠攏過衣袖在擦著臉上的水花、淚花。
抱住他!
就這時,有人過來向楊文炳傳話,說:村裏讓你去一下。
楊文炳有氣無力地回到船上,先前的興奮都巳煙消雲散。
跟隨的鄉親們見到村裏要文炳去,也知道凶多吉少,也都掃興地各自回家。
楊文炳蹲在船頭想大頭心思。
小翠在一旁嘰咕:我說不能回來的……
楊文炳拿白眼瞪她。他嗡聲嗡氣地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小翠搶白:你還沒受夠罪?
是的,當小翠身懷二胎躲到娘家的時候,村裏把楊文炳找去,逼他一定要執行國策,實行計劃生育。楊文炳支支唔唔,沒想到計劃生育小分隊隊員抬來一桶河水,強迫楊文炳站到裏麵。寒冬臘月,河水刺心穿骨。他隻得簽字保證,立即找回老婆,去引產結紮。
楊文炳剛把老婆帶回家,計劃生育小分隊的掛槳船便開到他家的門前,等人上船去鄉裏衛生院。
楊文炳收拾好衣物,又在殺雞煨湯,說是準備給老婆補補身子,其實是在磨洋工,想主意。
小分隊的掛槳船停在河邊,咚咚咚地響著,一直要等到人上船。
楊文炳急中生計,他假獻殷勤,邀請小分隊隊員到家中吃個晚飯,暖暖身子,好一齊出發。
就當倒黴的小分隊隊員坐在小桌前酌酒夾菜的那一刻,楊文炳帶上老婆女兒搶先上了掛槳船,調轉船頭,揚長而去。
小分隊隊員發覺上當,緊追其後,拍手跺腳。無奈隔河千裏遠,更何況千島湖是個八卦陣,楊文炳鑽進湖蕩就不見了蹤影。
分隊隊員被楊文炳戲弄了。他們火冒三丈,加之酒性發作,這就走一路,跳一路,罵一路,一直罵到村委會辦公室。
等到大家冷靜下來一掐算,好個楊文炳,他讓村裏賠了夫人又折兵!
為了讓楊文炳執行計劃生育,花去半個月的精力不算,單是十來天的吃飯錢就是元,外加誤工補貼元,掛槳船價值20000元,燒去柴油300元,合計人民幣34000元。
三萬四,找誰去要?
憤怒激昂的大小幹部,外加卷袖子捋胳膊的小分隊隊員一致決定,到楊文炳家去,殺他家的豬,宰他家的羊,扒他家的屋,拆他家的牆。
他們就像當年的燒殺隊似地卷著旋風刮到了楊文炳留下的家。
這其間不知是誰給縣裏打了個小報告。計生局專門開了小汽艇,來製止了這起違法事件。
麵紅耳赤的大小幹部和小分隊隊員,坐在村委會辦公室裏,連腳椏都往外冒氣。他們在上級來人的說服、壓服之後,形成了一條共識:楊文炳,你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果不其然,楊文炳回來了。
楊文炳離家8個年頭。這8年,他靠著從村裏“借”來的一條掛槳船,走南闖北,風來雨去,養活著一家人。
他首先去蘇南揀荒,手裏拿著一把長長的火剪,胳膊下夾著一隻皺皮鼓囊的蛇皮袋,走街串巷,像蒼蠅一樣,哪兒有垃圾就往哪兒鑽。小翠見到男人蓬頭垢麵,滿身還散發著黴味酸味臭味,眼淚千行。她大清早趁著文炳熟睡的時候,就掐醒楊花,拎著蛇皮袋上了岸。
這一天,楊文炳悶在船上,陪著他的寶貝兒子玩得心裏酸溜溜的。
兒子是稱心如意地生養了,可那個溫暖的家卻是丟失了。
想著那平日裏撐著小船在垛子裏悠悠地浮動,望著那水中的藍天白雲,船在行,雲在走,魚兒自由自在地在白雲中穿遊,楊文炳看著都不忍心點篙。他生怕驚嚇著魚兒,敲碎了白雲。啊,多奇特的景象:水中的遊魚竟然和天上的飛鳥在比肩雙行。
船突然在晃動。
楊文炳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小翠和女兒楊花,一跨上船就雍坐在船頭。
望著小翠。望著楊花。他倆分明都是從垃圾筒中鑽出來的,從頭到腳,沒一處不是髒乎乎的,就像那條專裝破爛的蛇皮袋。
攤放著的蛇皮袋旁邊,癱坐著小翠、楊花。隻聽小翠有氣無力地在呻吟:水,水。
楊文炳猛地站起身子,酉了一碗水,又酉了一碗水,顫抖著手遞給了小翠,遞給了楊花。
楊文炳突然放聲大哭,並且哭得像鄉下女人一樣,在一邊拋眼淚一邊哭訴:我不好啊,是我不好啊。是我沒出息,害了這一家子人啊。
從此楊文炳一家再也不去揀破爛。他們開著船去尋找新的生路。
他們遊蕩到郊區,望見眼前一片蔥綠。他們就像鳥兒尋找到了濕地。他們知道,就是這裏,是他們的棲息地。
楊文炳幫人家種地,幫人家種菜,最後自己也學會了大棚栽種的新技術。
漫長的8年。忙碌的8年。當楊文炳決心回鄉的時候,巳經是身懷種植技藝,手中抓有大把錢的能人。
人們都說財大氣粗。楊文炳想,今日的楊文炳不是昨日的楊文炳。我回鄉,還是支持家鄉發展呢。報紙上天天說招商引資,外商還引進呢,我這個內商難道就不值錢!
想到這裏,楊文炳對垂頭喪氣的小翠說:去,把那些積蓄全都拿出來!
小翠驚呆了,問:你瘋啦?
楊文炳想了想,說:那就拿5萬。
楊文炳換上了嶄新的夾克,穿上了嶄新的耐克鞋,走起路來噔噔直響。他走近村委會辦公室,眼前一亮:嗬,小洋樓,鋁合金裝璜,十分氣派。一進門隻見村長西裝畢挺地坐在木沙發上接待客人。楊文炳顧不得打招呼,掏出整紮子5萬,往桌子上一拍,大聲喝道:給你們,5萬!錢不會喊爸爸!
村長笑滋咪咪地走了過來,拍了拍楊文炳的肩膀說:兄弟,有錢也不要這麼氣粗。誰要你錢了?
楊文炳愣住了,問:不要?
村長回答得很爽朗:不要。
村長還真的不要。他說著就將5萬元塞到楊文炳的手裏。楊文炳心裏直打鼓:見鬼了。以前這些人就像日本鬼子下鄉掃蕩,今天怎麼變成新四軍和藹可親了呢?
楊文炳正在走神,忽聽到村長叫他了。村長指著沙發上的客人,對楊文炳說:文炳,這是中央大酒店的吳總經理。他要和我們簽訂長期合同,讓我們常年向他提供無公害蔬菜。
聽到種植蔬菜,楊文炳渾身來了勁,立即上前雙手握住吳總經理的手,連連抖動著說:我們能,我們一定能!
吳總經理要告辭了。楊文炳急忙拉住村長說:我能不能和吳總經理訂個合同?
村長搖頭,說:不忙不忙,你先要把個廟砌起來。
吳總經理因為與楊文炳相識了,也就開玩笑了,問:楊老板,要建大雄寶殿?
村長說:他連個土地廟還沒有呢。
吳總經理臨走又跟楊文炳開了個玩笑:楊老板,人家說,你要想一天不安穩,你就請客;你要想一年不安穩,你就砌房子;你要是想一輩子不安穩一你就找個小情人。
村長陪著吳總經理哈哈了一陣子,說:就讓他一年不安穩吧。
送走了吳總經理,村長就拉住楊文炳說砌房子的事。村長首先作了道歉,又宣傳了計劃生育新法規。他最後說:我和個稀泥吧。村裏欠你的,你欠村裏的,一筆勾銷。現在要緊的是盡早地把房子建起來。安居才能樂業。
村裏實心實意地在幫助楊文炳。他們除了幫助楊文炳設計新房圖紙,還與城裏的拆遷辦公室拉了關係,讓楊文炳去用低價買回那些剛剛砌好又要拆遷的新房料、新磚瓦。
楊文炳一家十分高興。每天清晨,楊文炳開著掛槳船帶上女兒楊花去城裏,傍晚挨黑又裝著滿船的房料趕回到楊家垛。
中午就在吳總經理那兒就餐。
文炳領著楊花起早帶晚,運回了15大船的磚瓦、房料,又找來建築包工頭,就按照圖紙,依樣畫葫蘆了。
包工頭樣樣均都承包了。楊文炳隻須隔三差五地帶上幾包香煙,一邊慰問大小師傅,一邊檢查建房質量。餘下的時間,楊文炳就到剛返還給他的幾畝垛子上籌劃種植蔬菜。他知道,他必須在這方舞台上,先來個急急風,打鬧台,再來個踢腿,下腰,拿大頂,賣幾下真功夫,在楊家垛亮個相。
至於種植品種,楊文炳是一肚子有數。因為在吳總經理那裏就餐,和吳總經理套上了近乎,吳總經理巳經把訂貨單交到楊文炳手裏了。
現在的楊文炳是一盆脂油頓在心裏,潤潤的,酥酥的,有事無事嘴裏總是哼上幾句小曲子。
就在楊文炳查看完房子的質量,正趕往垛子上去的時刻,女兒楊花追來了。
楊花大老遠就在喊:爸爸,爸爸,給你!
楊文炳停住腳步,站在小橋上。
楊花追上來,伸手就遞給他一樣東西,是一部手機。
楊文炳不解地詢問:哪來的?
楊花答:是吳總經理派人送來的。
楊文炳笑了,說:這個鬼家夥,他想給我套上一根繩索。正說著,手機響了,一聽就是吳總經理的聲音。
吳總經理沒說一句客套話,開門見山就要楊文炳盡快地種出大頭紅。
楊文煙衝著手機,就像衝著吳總經理在大聲回答:吳總大人,種菜你是外行,你不懂蔬菜的種植。這不是工廠,夜裏不睡覺也沒有用!
吳總經理回答得很幹脆:我不管內行外行,我的廣告打出去了。你要盡快交貨!
吳總經理掛機了。楊文炳望著女兒在發笑:你看,你惹上菩薩了!
其實這事就是楊花引起來的。
在吳總經理那兒就餐的時候,楊文炳和女兒楊花一有空就喜愛往製作間那兒跑。楊文炳被吳總經理招待得十分過意不去,總想尋找機會,報答他一下。種菜人拿什麼報答?無非是日後多種些大酒店所需的品種,讓些利,讓吳總經理高興,也讓自己舒點心。
大酒店就是大酒店。製作間幹淨得就像水洗過似的,沒有一點灰塵。雪白的磁磚貼滿了四壁。不鏽鋼的貨架鋥亮閃光。經過清理水涮過的蔬菜,按類分放,青的是青的,白的是白的,紫的是紫的,紅的是紅的。
楊文炳暗自佩服吳總經理,佩服他在人情交往中能說會道,佩服他在生產管理上井井有條。他在自言自語:是個精明人啊!
楊花仿佛是個行家。她不看熱鬧,隻看門道。她伸手翻翻這菜,又伸手撥弄那菜。
楊文炳嗔怪她:別動,人家洗過的。
楊花不以為然:洗過又怎麼啦。幫他看看。
楊文炳見女兒小人說大話,笑了:就你能!
楊花沒聽爸爸的,伸手抓過一把青菜,驚訝地叫了起來:啊呀,都快冬天了,還買這種青菜!
楊花的驚叫,引得幾個廚房師傅轉頭注目著父女倆。楊文炳立即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讓她把手中的青菜放下。
可是剛轉身,楊花又抓起一把菠菜叫了起來:啊呀,爸,你看,他們買了大葉洋!
楊花的又一次驚叫,引得一個胖師傅向他們走來。
楊文炳一見,上前捏了楊花一把,拉著她便走。
楊花被爸爸拽著,轉身向外走去,可不防被絆了一下,要不是爸爸拉著,她差點兒跌倒。
楊花一看,是一堆芋頭。她蹲下身子又一看,又驚叫起來:啊呀,爸爸,你看,他們買的是大胡紫!
楊文炳無論如何也不再讓楊花說下去了,他在女兒的後背上重重地擊了一掌:就你的話多!
這一頓飯吃得十分沉悶。楊文炳總拿白眼瞪楊花。
楊花自在地吃著,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過錯。
楊文炳三扒兩咽地吃完飯,走了。
楊花仍在用勺子喝著湯。她喝得十分自在,十分愜意,她也模仿著城裏的姑娘,把小指頭翹得高高的,用蘭花指捏著小湯勺。
這裏雖然不是大酒店的正廳,但也夠講究的。一張小圓桌,鋪著台布,擺著玻璃,放著小花瓶,裏麵還插著一枝花。楊花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抽過花來聞過了,沒有香味,是枝塑料做的花。可楊花想過了,這花天天插在這裏,是鮮花也枯了,就是天天給它澆水,它也會爛去的。楊花也佩服吳總經理,他真聰明,這裏就是應該放枝塑料花。
就在楊花一邊喝著湯一邊欣賞著塑料花的時候,吳總經理由那個胖師傅陪著走來了。
吳總經理笑嗬嗬打招呼:楊花,你爸呢?
楊花很懂禮貌地站起身來,說:他吃完走了。我去找他。
吳總經理示意讓楊花坐下,說:今天不找你爸,就找你!
楊花愣在那兒,兩眼撲閃撲閃地望著吳總經理。
胖師傅又一次證實,說:總經理是找你。
吳總經理笑著說:你莫緊張。我隻要你答我三個問題。
楊花連連點了七八下頭。
“你說這冬天應該吃什麼青菜?”
“大頭青。”
“春天呢?”
“四月慢。”
“夏天呢?”
“小滿菜”
“秋天呢”
“小湯菜。”
吳總經理與胖師傅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
楊花沒等吳總經理說話,立即搶白:我都回答了四個問題了。這一說,把吳總經理和胖師傅都笑得前俯後仰。吳總經理連忙打招呼:對,對,對!是我沒有信守合同。那這個胖師傅,是不是也可以問你三個問題呀?
胖師傅一笑,把鼻子、眼睛、嘴都堆到一塊了。楊花一見就樂。她咯咯咯地笑得答不出話來,隻顧點頭。
胖師傅說:我隻問兩個問題,節省一個替總經理還債:
“什麼菠菜最好吃?”
“大頭紅”
“大頭紅好在哪兒?”
“葉子又長又嫩,根子又大又紅,人家都叫它紅嘴綠鸚哥!”紅嘴綠鸚哥?
吳總經理和胖師傅都被這紅嘴綠鸚哥觸動。他們不約而同地拍著桌子反複地喊著:紅嘴綠鸚哥,紅嘴綠鸚哥!
四夭總經理靈性大作,他拉著胖師傅立即走到紅案鍋前,又爆又炒又氽,又排花又配色,反複試驗,把大頭紅菠菜用去半筐。最終他們發現,這個楊花不簡單,小小年紀竟然識得大頭紅的特性。就是這個大頭紅,炒出的菜葉嫩而不爛,炒出的菜頭紅而帶脆,不滲湯,不膩口。一盆爆炒大頭紅,如若將紅紅的菜根迭在一起,又將長長的嫩葉層層展開,儼然就是一隻紅嘴綠鸚鵡。
吳總經理說:還是叫做紅嘴綠鸚哥。土菜不起洋名字。
胖師傅點頭讚同,說:我們再琢磨琢磨,說不定能夠研製出一個水鄉係列。
吳總經理陶然自得,搖動了兩下腦袋,當下拍板:先打廣告一中央大酒店品牌大放送:農家樂係列之一,紅嘴綠鸚哥!
等到楊文炳第二天再次來中央大酒店就餐的時候,吳總經理派人來請楊文炳到總經理辦公室。
隻見吳總經理倚坐在轉動的沙發椅子上,滿臉堆笑。他揚手讓楊文炳坐在他身邊的長沙發上,說:楊老板,兄弟我有一要事想求你。
楊文炳在大酒店吃飯幾日,巳經深知吳總經理在中央大酒店的聲威。在這座大樓裏,他吳總從來不用大聲說話,即使咳嗽一聲,都有人順從地點頭哈腰;今日如此謙和,反倒讓楊文炳心神不安。楊文炳不吱聲,隻拿眼睛盯著吳總經理,看他說出下文。
吳總經理粲然一笑:你別緊張,這是一件與你與我都是有利的雙贏買賣。
楊文炳聽吳總經理這麼一說,臉上也就露出了笑容,說:你是個爽直的人,今天怎麼不順暢了。我是個菜農,能做什麼大不了的事?吳總經理說:我想讓小楊花留在大酒店當理貨員。她識得蔬菜,進貨讓她把把關。
楊文炳聽了直搖頭,說:不,不!她隻是個孩子。我巳經聯係好了,還得讓她去上學呢。
吳總經理愣了一會,連連點頭:對,對!要培養,要培養。這孩子將來大有前途。
吳總經理走下寶座,直接坐到了楊文炳的身邊,輕言巧語地對楊文炳說:那麼就等小楊花長大了,來我這裏當個管理人員。你看行不行?
楊文炳當然高興,立即表示: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吳總經理幾乎伏到楊文炳的肩上,像兄弟一般地說:小楊花上學,費用由我來承擔。
見楊文炳不吱聲,吳總經理立即改口:噢,從她將來的工資中預付。
楊文炳愣坐在沙發上,暗自想心思。
吳總經理站起身來,從老板桌上拿起一份打印好的訂貨合同交給楊文炳。訂貨合同上都是各色蔬菜,大頭紅菠菜列在首項。楊文炳仔細地研究了一下合同,他自信能夠提供最好的品種。吳總經理也高興,說:好,你出好品種,我出好價錢,我們馬上簽字。
等到簽好蔬菜銷售合同,楊文炳和吳總經理握手的時刻,吳總經理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嗨,把小楊花給我做幹女兒,我們倆也好做個親戚走動走動。
楊文炳不敢一個人作主。他抿著嘴在淡笑,說:這個,我還要和孩子她媽媽商量商量。
哪知,等到楊文炳回到家把這事一說出,小翠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地,連聲直叫:不行,不行,不行!古人早說過,幹親幹親,不是借債就是調情!我們不欠他的不少他的,憑什麼把自己姑娘給他做女兒。不行!不行!
楊文炳不想讓自己妻子亂吵亂叫,就拿出訂貨單給她看:你看,人家也在照顧我們。
小翠一把推開訂貨單:不看不看。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就不希罕他的照顧。
楊文炳盯著小翠還想再說些什麼,沒想到小翠一下子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這一哭,小翠把陳年老帳都翻抖出來了:打從結婚進了楊家門,養了個女兒不當人。為生二胎到處躲,凍壞了身子嚇掉了魂……
小翠哭得有聲有淚,有板有眼,把平日裏聽的淮劇曲調都糅和進去了。
楊文炳聽了又心酸又心煩。
就這一刻,在房裏做作業的小柱子大聲喊著爸爸。楊文煙沒心思去理他。可兒子就是不停地叫,一會兒叫爸爸,一會兒叫媽媽。
楊文炳隻好耐著性子走進房內,問兒子:什麼事,叫魂似的?
小柱子在做語文作業,因為才插班,老師便叫他先補上漢語拚音。
小柱子指著花裏胡哨的一行行字母問爸爸:你看這個?,這個小旗子朝這邊飄;你看這個1這個小旗又朝那邊飄;這個滅,螃蟹爪子朝下,這個I,螃蟹爪子又朝上了。
楊文炳上過學,可那個時候的農村小學沒教漢語拚音。因為漢語拚音是教人說官話的。農村人麵朝黃土背朝天,八輩子就沒想去做官說官話。
楊文炳隻得搖了搖頭,對兒子說:嘿,它認識我,我認不得它。還是等你姐姐回來吧。
楊花放學回來了。
楊花一進門,見到媽媽在哭,摔下書包,立即撲到媽媽懷裏,一邊為媽媽擦眼淚,一邊安慰媽媽:媽,別難過,女兒是你的貼身小棉襖,你日後暖和著呢。聽到小柱子叫姐姐,楊花又到房裏,依依呀呀地把幾個漢語拚音字母給弟弟分理得清清楚楚。
小翠不哭了。小柱子也不叫了。全家人又都露出了笑臉。吃晚飯的時候,楊文炳拍著小柱子的頭,說:以後不要一開口就叫爸爸媽媽,要學著你姐姐,多用點功,多長點知識。
小柱子見到爸爸表揚姐姐,心裏十分的不痛快。他歪著腦袋撇著嘴,望著楊花朗聲唱起了兒歌:
丫頭寶,背穰草。
背到大河邊,抽袋煙,屁股燒去大半邊。
小翠不耐煩地上前給了小柱子一巴掌,說:楊花本來就是個丫頭寶!
小柱子一下子癱在地上哭了,一邊蹬著雙腿,一邊拍著地麵,更加起勁地在叫:丫頭寶,丫頭寶,丫頭寶!
五自從中央大酒店開發出紅嘴綠鸚哥品牌以來,吳總經理三天兩頭打電話給楊文炳,一句話,快快送來大頭紅菠菜。
楊文炳像是被吳總經理點著了火:辦事火急火燎,說話火氣衝天,家裏地裏兩頭跑,忙得屁股冒青煙。
小翠舍不得男人,天麻麻亮就起來燒早飯,侍候好兩個學生去上學以後,就打上幾隻荷包蛋,養在鍋裏,再去叫醒楊文炳。
望著男人嘴邊燎起的水泡,小翠上前剛想撫摸一下,手就被男人打開了。
楊文炳說:別碰,等它自己收水。
小翠傷心地說:哪天能收水?你心中的火大著呢。
楊文炳說:一天不交出大頭紅,一天就不得安寧。
小翠急了,說:我們就不交,看他拿磚頭砸天。
楊文炳麵對小翠直苦笑,說:你不懂,有合同。
小翠不以為然,說:那也不是賣身契。
楊文炳知道,單憑和自己的女人說對口詞,沒用;要緊的是把蔬菜大棚搭建起來,把種子下到地裏,再想辦法催促大頭紅生長;等到第一批貨交出去了,這以後的貨就不用發愁了。取大留小,催小長大,這蔬菜生長和養魚養蟹都是一樣的道理。
楊文煙心不在焉地大嚼大咽,那個雞蛋黃堵在喉嚨嗓內,把他的眼淚都憋出來了。
小翠一見,三魂嚇掉了二魂,急忙上前,又是捶背,又是灌茶。看到楊文炳翻了幾下白眼,終於緩過氣來,小翠這才鬆口氣癱坐在凳子上,望著男人直是抽鼻子擠眼淚。
男人就是男人,有陽剛氣。楊文炳躥身上上下下蹦了兩蹦,長長地籲了兩口氣,對小翠說:你看,這雞蛋一吃下去就渾身長勁。
小翠一邊笑著一邊在抹眼淚,罵道:滾你娘的臭蛋去吧!把人都嚇昏了。
楊文炳每天都吃著小翠打的荷包蛋,每天都勁抖抖地趕下地。由於生意做得紅火,他巳經積累了足夠的經驗,來應對吳總經理不斷增大的需求。近來他又雇來幾個鄉親,幫助自己挖土壘牆,再搭上幾座塑料大棚,又選上最好的大頭紅種子,趕時趕點地要為吳總經理,盡快地生產出大批產品。
天氣放冷了。大頭紅菠菜也逐漸減產了。吳總經理催促的電話也越來越頻繁了。楊文炳這時反倒不著急。他心裏有個底。他能用最短的時間,拿出最優質的大頭紅。
楊文炳參觀過養雞場。那些場主為了讓雞子早成熟,早生蛋,除了為雞子提供足夠的溫度和飼料以外,還日夜開著燈,讓雞子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白天裏,沒日沒夜地成長,沒日沒夜地生蛋。
這一著果真有效,大頭紅下種沒幾日,由於溫度、養分、光照充足,較以往提前五天出了芽。
楊文炳喜出望外,搭了座田間小屋,就蹲在地裏不回家了。
小翠來大棚送飯。
楊花來大棚送飯。
小柱子想爸爸也來大棚送飯。
全家人都知道楊文炳的決心,不生產出大批的大頭紅不回家吃飯。
楊文炳又學著養雞場,在大棚裏多拉上了電線,多安裝了大燈泡。他要讓大頭紅產生錯覺:白天、白天,永遠是白天;生長、生長,不停地生長。
可是這一天楊文炳回家吃飯了,而且回去得特別早,而且一回到家就躺到床上睡覺。
小柱子回到家要給爸爸送飯,小翠指了指房間,搖了搖手叫兒子別吱聲。
楊花回到家要給爸爸送飯,小翠指了指房間,搖了搖頭叫女兒別吱聲。
楊花沒聽媽媽的話,走進房間,見爸爸沒睡著,就問:爸,能交貨了?
楊文炳忽然伸出兩隻胳臂抱著頭搖來晃去,半響才說:我們要賠人家的違約金了。
楊花見說,拔腿就往地裏跑。
楊花走進蔬菜大棚一看,溫度暖得逼人,燈光強得刺眼,一地的菜苗全都爛了葉子趴在土上。
楊花氣得拉熄了燈,掀開了塑料大棚的門,咚咚咚一口氣跑回了家,站在爸爸的床邊大聲喊著:爸,你是在違反自然規律?
小翠見女兒對爸爸如此的口出狂言,就上前嗬斥:小孩說話要懂禮貌。你懂什麼!
楊花見媽媽還伸手要打她,就氣衝衝地推開媽媽揚起的手,拎來書包,從中拿出兩本書來,攤到爸爸的麵前,說:你看,你看!
楊文炳凝視著兩本書:《園林學》、《大棚蔬菜培育》。
這一夜楊文炳沒有睡。他仄身在床上看了一夜的書。
大清早楊花來拿書了,楊文炳還愛不釋手地說:再讓我看一天吧。
楊花笑了:爸,這是我們的教科書。我上課要用。
楊文炳這才清醒地認識到,對,女兒上的是職業中學,學的是蔬菜園藝。
晚上,楊花回來得特別遲,蹬著自行車,一到家就又脫衣裳又洗臉。小翠見到女兒渾身像剛出籠的饅頭,毛線衣的針眼裏都往外冒熱氣,就問她:你在哪兒瘋的?
楊花一邊擦著頭上的汗水一邊回答:瘋了幾個村子,張皮垛、戚家操,還有大王莊。
小翠急了:還真的去瘋啦?你不上課啦?
楊花說:上了。下午體育課請了假。你看我這運動量比體育課大得多。
小翠知道女兒跟自己談不攏,就到房裏去向楊文炳告狀,不一會,楊文炳果真在叫楊花了。
楊花嘴裏答應著,可還是走出門外,將夾在自行車書包架上的幾張彩色紙拿來,這才走進房間。
楊文炳問:丫頭,你真的去瘋了?
楊花將一張粉紅紙慢慢地打開,這才回答:瘋?我頭腦清醒著呢。
隻見紙上醒目地寫著:文炳蔬菜總公司,大量收購大紅頭菠菜。按質論價,價格從優。貨到位,錢到手,希望你不要東奔西走。
楊文炳望著望著,苦笑了:丫頭,你媽說你瘋了。我也說你瘋了。我們哪來的蔬菜總公司呢?
楊花說:先收菜,後掛牌嘛。
楊文炳說:辦公司還得去登個記,辦個手續。
楊花:先上車,後買票嘛。
楊文炳:這……
楊花見到爸爸一再猶豫,就急了:爸,你怕這怕那,就不怕吳總經理拿火燒你屁股?
這話嗆得楊文炳不吱聲了。
電話鈴響了。楊文炳接過,對方是詢問大頭紅菠菜什麼價格的。
就這時,門口有人在叫楊老板了。小翠走出去又轉身回來,她告訴楊文炳,人家把大頭紅挑送到家門口了。
楊文炳又高興又著急,縱身跳下床,直在搓雙手。他不得不請教自己的女兒了:楊花,你說,這公司怎麼辦?
楊花慢條斯理地說:你是總公司經理,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小翠一心向著男人,就衝著女兒問:那你也不能不聞不問吧?楊花笑著說:我是總經理助理,幫助出出主意嘛。
^&楊文炳家的門口,大頭紅菠菜一下子堆成一座座小山。這時候,出租貨車的師傅主動將車子開到了楊文炳家的門前,先叫老板,後遞煙,不住地上前套近乎。
楊文炳嘴上抽著煙,手上捏著煙,兩隻耳朵上也都夾著煙。當貨車師傅遞過煙來的時候,楊文炳直搖手,說:別客氣,別客氣,我應當敬你才是。
貨車師傅說:哪兒話,日後還請老板多多照顧生意呢。
送菜來的菜農也都異口同聲地說:還不是,我們都是鄉裏鄉親的,肥水不能落到別人家的田地裏。
楊文炳直是點頭。
見到楊老板如此的和氣待人,沒等他開口,在場的人就七手八腳地將貨車裝得滿滿的。楊文炳掏出煙來感謝眾鄉親,三五個人一下子走上前來,按住他的手,按住他的口袋,連聲說:不要,不要,日後還請楊老板多多關照。
楊文炳坐在駕駛室裏含笑點頭。車外的菜農頻頻揮手。那份熱烈,就像當年老支書當勞模上縣城接獎似的。
在顛簸中楊文炳不但搖晃著腦袋,就連整個身子也都在悠悠地浮動。他覺得愜意。他感到滿足。他閉上眼睛,任憑從胸中迸發出的激情,把自己帶上藍天青雲。
進城的二十裏地,楊文炳好似經曆了二十個春秋。他快速地穿過這漫長的時間隧道,一下子將自己蟻變成一位老板,不,是文炳蔬菜總公司的總經理。
所以,當他走進吳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不再膽怯,不再自慚形穢。
吳總經理仍舊倚靠在那高背轉椅上。
楊文炳推開門,像一股旋風刮到了老板桌前。
楊文炳伸出大手,風風火火地說:吳總經理,又來向你交差了。這回啊,我再也不怕你的肚子有多大,我是裝來了滿滿一卡車。
吳總經理被楊文炳的豪氣感染了,走上前來,也大聲嚷道:好啊,恭喜發財!
楊文炳就勢拉過吳總經理,雙雙落坐在長沙發上,立即掏出貨單。
吳總經理看了直是點頭。
沒等吳總經理緩過神來,楊文炳就問:說吧,還要多少貨?
吳總經理不解地問:你有多少?
楊文炳一笑:要多少就給多少,決不喝水!
這話讓吳總經理感到蹊蹺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楊文炳,覺得楊文炳又變又沒變:沒變,是他還是那份土模土樣;變,是他今天的說話底氣十足。
吳總經理見過大世麵,他會變著法子來摸清楊文炳的家底,於是故作驚訝地說:嗬,如今你財大氣粗了!
楊文炳掩飾不了自己。他喜形於色地掏出昨天才製作好的名片,學著大老板的模樣,雙手捏著遞到了吳總經理的鼻子底下。
吳總經理看著看著,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坐回到自己的長背轉椅上。他仍感到疑惑,端詳了名片,又死死地端詳著楊文炳。好一會兒,吳總經理問楊文炳: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楊文炳傻笑,故意不答話。
吳總經理好像有些憋不住了,又問:誰是高參?
楊文炳抿嘴含笑又遞上一張名片。
吳總經理把憋著的疑團解開了,他張開嘴嗬出一口氣。
吳總經理撥動電話,一會兒來了一位俊小夥子。
吳總經理立即吩咐:去,請文炳蔬菜總公司的總經理助理楊花到我這裏來。
那俊小夥子還沒動身,楊文炳就上前一把拉住,說:不,不行,她在上課。
吳總經理又發話:我給校長打電話請假。你就在學校那兒等,一直等到她放學。
俊小夥子還站在那兒。
吳總經理急了,嗬斥說:你僵在這兒怎麼不走?
俊小夥子笑問:我到哪兒接?人家會不會跟我來?
吳總經理自己也笑了,說:你去千島湖職業中學找楊花。說完,吳總經理遞給俊小夥子一張自己的名片。
俊小夥子來到千島湖職業中學。門房保安一見到來的是輛高級小轎車,立刻打開電動門。俊小夥子停下車,徑直奔往教室。
正巧放學吃午飯。一群學生蜂擁地擠出教室。說笑的,打鬧的,敲碗的,比農貿市場還熱鬧。
俊小夥子拿著名片挨著教室找楊花。
人見人搖頭,都說:我們這兒都學生,哪來的總經理助理?
俊小夥子急得冒出了汗。他知道吳總經理的脾氣,完不成任務,他絕對不能回去。他隻得放開嗓門大喊大叫:楊花,哪一位是楊花?
一下子圍攏來一夥學生,都說認識楊花。
俊小夥子高興了。就這時有人拽來了楊花。
楊花先是一愣,接著就是搖頭,連連說不認識這個人。俊小夥見楊花扭頭要走,急忙上前遞過吳總經理的名片說:吳總經理請你去0
楊花望了望名片,笑著搖頭,說:這名片我家裏多著呢。
楊花還是要離開。俊小夥子立即遞上楊花的名片,說:楊總經理,你別為難我了。我隻是個跑腿的。
這楊花的名片是俊小夥子臨走前,從吳總經理桌上抓來的。他知道,憑他年紀輕輕的要帶走一個大姑娘,人家不可能不防他。楊花望著自己的名片,問:這是從哪兒來的?
俊小夥子立即回答:你父親給的。你看,兩道金牌,還請不動你?
楊花信了。跟著俊小夥子來到校門口上了車。
一見到楊花登上了高級小轎車,同學們一下子起哄了,大家都在同聲叫喚:啊,楊花上轎了!
同學們團團圍住小轎車,扒著窗戶往裏麵叫:
楊花,恭喜你喜結良緣。
楊花,祝你早生貴子。
楊花,你成了楊貴妃了!
不一會,同學們又是拍手,又是跺腳,反複詠唱著現編現演的歌謠:
新娘子,坐轎子,小馬子(桶),做帽子。
七I&花坐上小轎車,正如大姑娘坐上花轎子一頭一回。她覺得眩暈乎乎的,特別是經過同學們的一陣取鬧,到這會兒都感到臉上發漲。
汽車在平坦的公路上飛速行駛,迅速地穿越樹木、村莊、田野。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物,楊花總覺得自己飄浮在空氣之中。
那車內長長的方方的鏡子裏總是在晃動著一雙大眼睛,楊花定神一看,就是那俊小夥子,不,就是那駕駛員的賊眼,閃爍著光芒。
楊花被駕駛員看得不耐煩了。她不住地挪動身子,想盡量從那賊眼中消失。
駕駛員開口了:楊總經理,你不舒服?
楊花瞪了他一眼,說:我不是總經理!
駕駛員找著話茬了,這就滔滔地灌水:哎,你謙虛什麼?總經理助理,就是副總經理的級別。副總經理,在公開場合,人們都叫總經理。隻有傻瓜才會在總經理前麵加上個副字,讓人不舒服。
楊花又一次煩他,說:我什麼都不是。
駕駛員仍然態度和藹地說:你客氣什麼。我告訴你個經驗,以後遇上陌生人,你要逢人減壽,遇貨加錢。
他知道楊花不會答他的話,於是就自拉自唱、自出題目自解答:就是說,遇上50歲的人,你要說,呀,你35吧?人家就高興了。人家買東西,明明是35塊錢買的,你就說,呀,恐怕值到50元吧。那人覺得撿到便宜了,也就高興了。遇上總經理助理,你就說,哎,總經理!他就會把嘴巴笑得……
楊花沒等駕駛員把話說完,就大聲喊道:你停車!
駕駛員先是一愣,接著猛踩刹車,問:怎麼了?
楊花衝著駕駛員說:我要下車!
這下把駕駛員嚇壞了,忙不迭地打招呼:楊助理,楊助理,我改了不就行嗎?
楊花使勁地推著車門,臉都憋紅了。駕駛員隻好下車,幫楊花拉開車門。駕駛員幾乎用央求的口氣說:我陪禮還不行?
楊花沒有理睬他,徑直走到車前,撕下一張貼在車頭的紅紙。這是同學們的惡作劇。就在眾人趴著車窗大喊大叫的時刻,有同學在車頭貼了一張紅紙,上麵還畫上了一個大喜字。楊花在不住挪動身子的時候看到了。她想駕駛員肯定也看到了。可是這個壞家夥就是不吱聲。
楊花撕著喜字,瞪著駕駛員,問:你沒看見?
駕駛員笑著說:早看見了。
楊花:那你是什麼用意?
駕駛員:我有什麼用意。我這車,經常被吳總經理的好友借去辦婚事。我們駕駛員也經常是和尚看花轎一跟著空歡喜;和尚抬花轎一費著勁空歡喜。
楊花又一次不耐煩,說:你有完沒完?
駕駛員立即陪笑臉,說:好,不說,不說。請您上車。
等到楊花上了車,駕駛員的說話興趣仍舊盎然,仍在滔滔不絕:當駕駛員的命苦啊。領導說話,我們不能開口;領導打瞌睡,我們不能開口;領導去開會辦事,一個人死坐在車上,又開不了口。
你看,滿嘴的白牙都捂成黃顏色的了。
楊花被逗笑了,說:那你就改行,不開車。
駕駛員立即驚叫起來:啊,萬萬不能。我是天生的賤命,就喜歡為大老板抬轎子吹喇叭。
楊花聽了,忍不住地笑出了聲,說:你是按喇叭。
駕駛員見楊花高興,更是來了精神,說:還是吹喇叭。有錢的有權的,不但要坐轎子,還要人吹喇叭。熱熱鬧鬧。你看,辦喜事,要請樂隊,要放鞭炮,嗚哩哇啦,劈哩叭啦,多熱鬧!就連外國首腦訪問,也是這樣,軍樂隊,三軍儀仗隊,還放禮炮,把一座城市都震動了,那就是牛!我想趕明兒聯合國秘書長訪問,就得放火箭,放導彈,把整個地球都震得搖搖的。
楊花見駕駛員越說越沒有邊際,就譏諷他說:你啊,連氣球都不能放。
駕駛員愣住了,問:我怎麼了?
楊花回答:你早把氣球吹炸了。
駕駛員知道楊花在取笑他,於是打開音樂,說:你不愛聽吹,就聽唱吧。
唱歌人是一副沙啞的嗓子,可還是拚著命地在嘶叫。楊花又不耐煩了,說:你關了吧,我還真舍不得他叫得可憐。
駕駛員也笑了,說:他呀,也是為了混個飯碗。天底下的手藝人都可憐著呢。
楊花這刻也動了惻隱之心。她也就不再責怪任何人了。
等到車子開到中央大酒店的門口,楊文炳和吳總經理巳經等候在那裏了。
駕駛員趁著停車的片刻,悄聲對楊花說:請你在吳總經理的麵前為我美言幾句。你肯定是一言值千金。他會給我加薪水的。我日後謝你。
吳總經理迎進楊花以後,就將楊文炳父女倆安排在富麗堂皇的北京廳。一進門,一台比桌子還大的電視機就讓楊花眼睛一亮:好家夥,那裏麵走出的人物,眼睛比雞蛋還大。
接待十分講究。那張大圓桌,要不是中間的那個圓盤能夠轉動,那上麵的菜,要用家裏的燒火剪子才能夾得著。
菜,上了一道又一道。圓盤子,方盤子,長盤子,竹盤子,木盤子,玻璃盤子,擺得滿滿一桌子。
吳總經理熱情,為楊文炳父女倆敬酒又敬酒,夾菜又夾菜。楊花吃著吃著笑了。
吳總經理看見楊花忽然笑了,便問:楊花,你吃著歡喜團子了?楊花說:我想到你那個駕駛員了?
吳總經理不解地問:他怎麼了?
楊花遲疑了一下,說:好,好得很呢。
吳總經理今日心情舒暢,見楊花說駕駛員好,立刻表態:你說好,那就是真好了。明天給他加薪!
楊花一愣:乖乖,我還真是一言值千金呢!
八#總經理說完要給駕駛員加薪,就轉身對服務生說:去,把駕駛員小曹叫來。
駕駛員小曹聽說吳總經理叫喚,兔子就是他的孫子,三步兩跨來到北京廳,喘著氣筆挺地站在吳總經理身邊,問:總經理,您有什麼吩咐?
吳總經理笑著說:吩咐?吩咐你敬酒。
小曹立即抓過酒瓶並將杯子倒得滿滿地,問:先敬誰?
吳總經理說:先是陽光普照,後是個別單挑。
小曹這就托著杯子,在眾人前麵一一點頭哈腰,沒等回應,便仰起脖子灌了下去。小曹又問:總經理,單挑誰?
吳總經理走出位置,推著小曹來到楊花的身邊,說:楊花剛才為你講了好話,我答應給你加薪。你不敬她,敬誰?
小曹一下子振奮了,扳起酒瓶把杯子倒得流流淌淌的,又是吮,又是喝,連聲說著萬分感激、萬分感激。沒等楊花端起飲料杯子,他就將酒杯底朝上了。
小曹覺得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連喝三杯以後,向吳總經理請示:總經理,飯後還是讓我送他們回去吧。
吳總經理笑著點了點頭,揮手讓小曹離去。
小曹剛剛離去,那個胖師傅托著一盤紅嘴綠鸚哥走了進來。胖師傅身穿白衣,頭戴白帽,人一笑,鼻子、眼睛、嘴,五家並一家,所以楊花見了就是忍不住地發笑。
吳總經理說:楊花,你先別笑,這可是你指點的一道菜。請你們父女倆品嚐品嚐。看看,是不是做得地道。
楊文煙吃著吃著直點頭。
楊花吃著吃著還是一直在發笑。
吳總經理說了:張師傅,楊家父女倆都滿意,說明你成功了。
張師傅的笑臉立刻揪成了苦臉,說:這水鄉係列才開發出這一道菜呢。
吳總經理故意一驚訝,說:哎呀,你怎麼不早說呢?還好,今日你也拜個師,請楊家父女倆幫你策劃策劃。
張師傅當然高興,倒上酒,麵對楊文炳父女倆高高地舉起酒杯。
楊文炳呼地站起身子,麵對吳總經理央求地說:吳總經理,免了吧,大師傅敬酒我可擔當不起。再說,這酒喝得醉醺醺的,哪裏還能籌劃出什麼。
吳總經理隻得解圍,對張師傅說:張師傅,你也不是黃世仁,總不能強人所難。
張師傅隻得說:那我就先飲為敬。他自己把酒喝了。
吳總經理見機對楊花說:楊花,你爸爸這下可欠了張師傅的人情債了。
楊花今天特別的興奮。她猛地站起身,端過爸爸的酒杯,對著張師傅一抬手,大喝一口,說:張師傅,我爸爸欠你的情,我來還!
吳總經理、楊文炳、張師傅都愣住了,都瞪著眼睛久久地望著楊花0
楊花把手一攤,說:半年之內我們一定幫助開發出幾道水鄉特色菜。
吳總經理、張師傅一下子都斟滿酒,站到了楊花的身邊。
張師傅對楊文炳說:楊老板,你可是養兒勝似父了。
吳總經理也在一歎三搖地說:養兒勝似父,要錢做什麼啊!
楊文炳隻是望著楊花在發笑。他把女兒養到這麼大了,還真沒有想到丫頭寶有這般能耐。
楊文炳父女倆剛從中央大酒店出來,張師傅就尾追身後,送來一大包油乎乎的食品,說是吳總經理關照的,帶給楊老板家裏的慣寶兒子。楊文炳死活不肯接受。可駕駛員小曹眼尖手快,一把上前接過,說:別把你們的手弄油了。
小曹將一大包食品放到車屁股後麵,噗地摁上蓋門,就笑著對楊家父女倆說:請吧!
在車上,楊文炳總覺得有無窮的滋味,老是哂巴嘴,發出滋滋的聲音。楊花見爸爸總是在想悶頭心思,就說:爸,那幾道特色菜,你別費心思,我和同學們一湊合,保準能籌劃得出來。
楊文炳說:我不是想這個。我是在想吳總經理這麼熱情,日後怎麼報答人家。
沒等楊花答話,駕駛員小曹就搶過話頭說開了:楊老板,吳總經理是在放水養魚呢。
楊文炳沒聽懂小曹的話,就問:養什麼魚?
小曹說:你是總經理,也是中央大酒店的合作夥伴。吳總經理熱情,這叫作感情投資。感情投資多了,你也就合作愉快了,對他的回報就更大了。這不等於放水養魚?
楊文炳這下完全明白了,便不住地點頭,還誇讚小曹精明。他對小曹說:小曹師傅,日後還望你多提提醒。
小曹有了三兩顏色就開染坊了。他興奮得不斷扭身子,說:你不能叫我師傅,叫小曹。小曹。
楊文炳也和小曹套起近乎來了:還是小曹師傅。哎,小師傅,你今年多大了?
小曹立即回答:20歲。11月初八過生日。他說著還回頭瞟了楊花一眼。
楊花不知怎地,臉一下子漲紅了。
楊文炳嘴裏叨咕著:嗯,20歲。是小曹,是小曹。
楊花不耐煩地望著嘮嘮叨叨的爸爸,還用膀子捅了他一下,說:你羅嗦什麼呢!
楊文炳不解地望著女兒,說:20歲就當師傅了,年輕人有出息。小曹,跟在吳總經理後麵開車不容易吧?
小曹又一次瞟了楊花一眼,又一次作回答:古人說,伴君如伴虎啊,時時刻刻都得倍加小心。
楊花見小曹總是回轉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還是小心開車吧。
小曹聽了一笑,說:吳總經理是千萬富翁,他敢坐我的車,你怕什麼?
楊花當頭給了小曹一棒喝:我的狗命就不值錢?
小曹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了,立即糾正:不,不!你是千金小姐!
楊花還真的生氣了,她叫著要停車下去。
楊文炳推了楊花一把,說:人家小曹是逗著你玩的。
小曹跟著附和,說:就是,就是,我是把你當著小妹妹的。
楊花還真的沒給他個好臉色,說:你不要東扯葫蘆西扯瓢的。
小曹為了擺脫困境,幹笑了幾聲,說:你為我說了好話,讓我加薪,我沒有什麼禮物送給你,這不是說點好聽的話賄賂賄賂你嘛。
楊文炳當即和稀泥,說:小曹,你用不著客氣。我們都是講實際的人。你日後在吳總經理麵前,也為我們多說點好話,讓我們的生意做得更順暢。
小曹點頭如搗蒜,連聲應答。
小曹將楊文炳父女倆送到家以後,就捧著吳總經理送的食品逗著小柱子,讓他叫哥哥。
小柱子叫了一聲哥哥以後,小曹把他一抱,放坐在駕駛室裏,帶他兜風去了。
小翠見小曹爽朗熱情,不停地說這個年輕人的千般好,萬般好。
楊花把眼一眯,嘴一撇,說:說嘴的郎中^沒好藥
九曹帶著小柱子在外麵玩了好半天。
當小柱子回家的時候,又是笑又是跳,懷裏還抱著一大堆東西,有吃的,有玩的,走一步,丟一步,拾一步,把小翠看得笑傻了。
小翠幫兒子拾起地上的物品,說:兒子,你們去搶劫人家百貨商店了?
小柱子說:小曹哥哥帶我上街的。
小翠見說,伸出指頭戳了兒子一下,說:肯定是你這饞鬼要買的。
小柱子不高興了,伸手就將桌上的物品統統往地上抹,嘴裏還不停地叫著:就不是,就不是!
小翠一見小柱子尖著嘴,做了個螞蚱菩薩,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這時小曹又捧著物品走進屋來,看到小柱子鐵著臉,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就想把他一把拉到懷裏。
小柱子像根木樁似的釘在那裏,就是不肯挪動身子。
小翠說:不要理他。他就不該要哥哥買這麼多的東西。
小曹聽到小柱子的媽媽也承認自己是哥哥了,激動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連聲說:哪裏話,哪裏話,是哥哥要買的。
小曹湊到小柱子身邊,商量地說:柱子,你總是說獨角龍戰鬥陀羅厲害,我還真有點不敢相信呢。
小柱子被這話激活了。他十分肯定地說:我說它厲害,就是厲害!
小柱子抓過戰鬥陀羅,拉著小曹就往門外跑。
小翠真正佩服小曹機靈,不要哄,不要捧,就一句話,把小柱子的一肚子氣消了。
楊花曾經學著測字先生為全家三口人算命。她說過,媽媽是全家的主字,弟弟是全家的王字,爸爸是全家的幹字。
現在當家的主子和全家的王子都接納了小曹,小曹也就成了楊花家的門前客。他三天兩頭往楊家跑,有為吳總經理傳遞消息的,有為小柱子送來好吃好玩的,有專門來取丟在楊花家小物品的。楊家垛人都在傳聞:楊文炳家來了個毛腳女婿。
垛上人稱呼女兒的對象,成婚的,叫作女婿,隻訂親未娶親的便叫毛腳女婿。
楊文炳聽了直搖手。小翠聽了隻搖頭。小柱子聽了直發笑,還真的叫起小曹毛腳女婿。
小曹佯裝打小柱子,不讓他叫。可是小柱子產生了逆反心理,叫得更是變本加厲,有時一連串能叫上三四遍:毛腳女婿,毛腳女婿……把小曹笑得蹲在地上捂肚子。
楊花反感,她向媽媽抗議,說:你們不要貪小便宜,壞了我的名聲。
小翠解釋說:大家隻是說說取笑的。他不是你爸爸生意場上的朋友嗎?
楊花反駁:朋友天天到,好比貓爬灶^煩人。
楊文炳顧不了這些阿貓阿狗的瑣碎事,自己的女兒將他抬上總經理的位置,他便一下子變得十分忙碌,也變得十分自信。楊文炳找到了自己的地位,找到了自己的尊嚴,便變得雄心勃勃。
楊文炳決心痛痛快快地當上一把總經理。他在通往鄉政府的大路旁,租來兩間房作門麵,粉刷裝璜,親自指揮,省了錢還稱了心。
楊花請美術老師題寫了一塊大招牌:文炳蔬菜總公司。魏體大字,又端莊,又氣派。
開張的這一天,大小鞭炮放了足足80分鍾。楊家垛以外的人都湧人來看熱鬧。
楊文炳從此也穿上了西裝,紮上了領帶。他不再把別人遞過來的煙夾在耳朵上。因為楊文炳的耳朵巳經不夠用了。生意場上的朋友多,信息多。他隻好又買了一部手機,帶彩色熒屏的,帶七彩鈴聲的。所以楊文炳的兩隻耳朵有時就得左耳聽移動公司傳遞的消息,右耳聽聯通公司傳遞的消息。
楊花忙於上學,可她這個助理也沒有白擔個名。爸爸在門市部裏為楊花擺了一張辦公桌子,節假日就要楊花去坐坐;還給楊花分了工,就是負責經營策劃,簽訂銷售合同,兼總帳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