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茹茜和李秀才是早晨十點到的火車站。一路奔波已把這枯槁老人折騰得憔悴不堪,隻見他咳嗽得沒個消停,吐在地上的痰竟帶著血絲。
從車站到望江樓是一條大道,20分鍾的路程。黃包車疾速前行,一排排房屋、樹木都拋到了身後,還是那樣的田野,那樣的村莊,那樣的青磚紅瓦,城市模糊的輪廓遠遠掩映在薄霧裏,20多年前留在記憶中的鍾縣麵目依然。隻是不知道“幽默派”的姑姑變成什麼樣子了。茹茜此時的內心沒有一刻的安寧。
“爹,你說蘭兒這樁事靠不靠得住?”
“別看蘭丫頭冒冒失失的,她心裏可有一杆秤。她比你就強多了,至少她不會輕易妥協。茜兒,我們靜悄悄地觀察袁公子,親見了才可下結論。”
“我還是不放心,雖然嫁給大戶人家不愁吃穿,可你看我的結局,又有什麼好?”
“誰可預料今後的事呢?況而今乾坤顛倒,過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吧。命好的,就亂草裏踩出一條道來;命不好的,也要過下去呀,就當撿條狗命。
“爹,你現在也變豁達多了。我小時候,你總說要出人投地,要做官。”
“人的思想哪有不跟著世事變化的?我這把老骨頭早就該入黃土了。”
車夫在上坡時緩了下來,禁不住插嘴,“兩位客人是來探親的?就不怕路上出什麼亂子?聽說,省城鬧得可凶了,到處是遊行、示威。”
“我們從下麵來,比你們這裏還安靜。”茹茜說,“你新年裏也不歇歇?”
“我們拉車的,年三十休息一晚,就算過完年了。呆在家裏也沒啥子事幹,不如出來為孩子們掙點買火炮的錢。”
茹茜聽了,想他一定是個好父親。好奇地問:“你家幾個小孩?可也曾上學去?”
車夫回過頭來,抹抹額頭的汗水,苦笑一聲,“夫人,我們窮人家的孩子哪還有錢去上學?一天有三餐就是托老天爺的福了。老大十三歲,在磚廠燒磚,一個月拿回家五塊錢,是我們家的頂梁柱。這孩子,老是咳嗽,可能吃磚灰太多了。他腳下還有五個妹妹,我們鄉下沒有土地,隻好呆在城裏做這些……”
茹茜聽他語氣裏倒不是真在抱怨什麼。車翻過坡,那漢子大聲道:“坐好了,我要跑起來了啊!”這時已是一條石板窄巷,兩旁密密麻麻的低矮木房,伸手似乎可及人家的牆壁和窗戶,還可聽見某家的大人罵小孩的粗話。老辣醬店大開著門,茹茜心底升起一股暖意,她記起和姑姑家的祥姑娘(而今的祥嫂)去老辣醬店打醬,背著大人買了一大袋烤酥餅。兩人爬到山坡上玩了一個上午才回家。燒飯的師傅要用火鉗打祥姑娘,說她不知天高地厚,躲著去玩,誤了他的事,他等著用醬醃臘腸。茹茜那時小,心性高傲,奪過那師傅的火鉗,昂頭對峙:“是我拉著她去玩的,你打我吧!”搞得那個師傅怪不好意思。
車過了小巷,向左一拐彎,就是望江樓。大門敞開著,老劉雙手揣在衣袖裏向這邊看。黃包車穩穩停了下來。老劉邁下台階,熱切地說:“李公、聶夫人一路辛苦了。”他扶著李秀才的手,讓他慢慢下了車。那車夫已幫他們提下行李。茹茜對他微微一笑,“辛苦你了,該給你多少錢啊?”車夫“嗨嗨”道:“這節路不遠,夫人看著辦吧。”茹茜看他老實憨厚,不再計較,掏出一張紙鈔塞到他手心。那漢子低頭看看,滿眼感激道:“夫人真是菩薩心腸……”老劉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可以走了。”
祥嫂在廊簷下看一行人走進宅門,跑過來,大聲招呼:“哎呀,是李公、茹茜小姐到了哪……”她拉著茹茜的手,上下打量不止,“小姐,你那時瘦得這麼小。”她伸出小指頭比了比,逗得茜茹笑出聲來。
蘭兒和李氏在堂屋已聽到鼎沸人聲,三步並作兩步走了出來。那李秀才眼望一老太,步態穩健,鶴發童顏,喚聲,“姐姐!”迎上前去。兩個老人雙手握在一起,點著頭,雙眼噙淚。茹茜走到李氏身邊說:“姑姑還是那樣健朗,越活越年輕了。”李氏揩揩眼淚,“你老爹身體倒不見得比我好了,看他唇無血色,麵容蒼白,老毛病終沒落根,我們還是進屋細聊吧。”蘭兒抱著母親的腰肢,頭靠在她肩上,極盡女兒嬌態。茹茜說:“這麼大還脫不了孩子氣!”
臨睡前,茹茜到蘭兒房間,見女兒燈下練習毛筆字,拿起一張紙,隻見字字力透紙背,一股剛毅之氣蘊藏其間。
“字越寫越有長進了,不像媽媽的,軟遝無力。”
蘭兒抬頭,“娘,你的字雋秀得可愛,我是學不來的。”
母親撫摸著女兒的頭發,看見她翹鼻靈巧,彎眉似黛,雙頰桃紅,輕聲道:“蘭兒,告訴娘親,你是不是真正愛上那袁家少爺了?不是貪圖榮華富貴?”蘭兒含羞地點點頭說:“他家金山銀山也難買我的心,如果為了錢,我們桃花灣附近土財主也多得是。娘,你說是不是?我看他人品還過得去,書好像也讀得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