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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灣對於逃難出去又回來這等事司空見慣了。
從安徽回來的第二天清晨,李萍正蹲在水塘邊掐血碧菜尖兒,水二嫂興致勃勃走來說:“李姐姐,我們去打穀場看熱鬧。”李萍擱下簸箕,“老隊長馬上就喊上山了,有什麼好看的?”水二嫂壓低了嗓子,“聽說綁了君梅!”
打穀場邊的榆錢樹下站了一圈又一圈的人,都伸長著脖子。李萍和水二嫂擠到前麵,隻見君梅披頭散發,嘴角烏青,花襖的對襟紐扣掉了三顆,兩指寬的草繩把手腕勒得血肉模糊。李萍輕輕喚道:“君梅?”水二嫂忙向後拉李萍的手,“這種場合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何必惹虼蚤上身。”
“我呸!人還沒過門兒就給我戴這頂塗了稀屎的帽子。這門親我不要了!你,德強仔娃兒,你狠,你會搶人家的婆娘。你不想想我石磊子是省油的燈麼?由你耍?!你還嫩了點兒!”石磊子罵道,手裏的黃荊條啪啪抽在德強的臉上,德強的下身早淌滿了鮮血。人群裏議論紛紛,要出人命的,去叫隊長主持公道。有人趁機向君梅扔石子,“婊*子!賣X的婊*子!”君梅抬起頭,轉過去木然地望著綁在另一棵樹上的德強,“德強哥,別怕!”劉二爺把拐杖篤篤打在石頭上,“丫頭,你把你姨母的老臉都丟盡了,她是白養了你19年。你姨母讀孔夫子讀了一輩子,你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吧?一個女人不珍惜自己的名節,按過去族裏的規矩是要沉河的!”德強勉強睜開眼看了看君梅,又閉上了,嘟噥道:“水——給我一口水喝。”劉二爺依然憤懣不平,“我活了80多歲,就隻知道那年淹死在蘆葦蕩裏的聶家八姨太耐不住寂寞偷雞摸狗,看看!都落得個什麼下場?造孽,造孽呀!”
老隊長精瘦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打穀場上。人群就像一股洪流湧向他,雖然是眾怒難平,但人命關天,鬧出事來公社第一個就拿他開刀。他拔開人群,一手搶下石磊子揚起的黃荊條,吼道:“啥子時候了還不準備上山?你們是不是都想扣工分?石磊子,你娃兒還敢動私刑哈,眼裏就沒有村幹部。花生米好吃,你就把人打死來看看……”
“幺老輩子,你評評理,咋就我攤上了這種倒八輩子黴的事喲!她君梅要和別人好就莫答應這門親事嘛。各位大娘、嬸嬸、哥老倌看得一清二楚,我石磊子從小到大是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狗逼急了都要反咬一口,何況人呢。她和德強在村口的槐樹下親嘴,我聽肖嫂說還不信。昨晚上我舅舅來找我娘,路過鬆林坡聽見有人說話還以為撞鬼了呢。男的說‘河口逢場那天,我背些路上要吃的幹糧,你就不要準備了,帶幾件衣服。記住了到橋頭車站等我。’女的說‘我走了,姨母和姨父對付不了石磊子。’我舅舅好惱火,悄悄到村子叫上人,去鬆林坡綁了他們。你說,我能吞下這口惡氣麼?訂親那天,我們又沒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都是兩廂情願的嘛。”
“你不要睜著眼睛說瞎話,誰和你兩廂情願了?你們三天兩頭跑到我們家裏來逼我姨母還那兩擔麥子,這個年生,青黃不接,到哪裏去偷,到哪裏去搶?……”君梅反唇相譏。
老隊長拉著苦瓜臉,手腳麻利給鬆了綁,向餘下的人群一吼,“就愛起哄,看人家的笑舌心裏才安逸噻?都是什麼德性?還死愣著幹哈,抬回去!”
當天晚上守菜地的聾子老爹睡得迷迷糊糊聽門口草窩裏的小黃狗哭個不停,隨後聽到村子那頭傳來淒厲的哭聲:“我的強娃,你不能撇下老娘,就這麼走了呀!”
君梅就是第二天瘋的。見了男人就叫“德強哥”,主動解懷求歡,連小孩見了都啐她口水,不發病時看見人嘿嘿嘿傻笑。王嵐聽二婆婆讀小人書《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那天,花癡君梅才剛生了老二毛毛,白花花的身子閃出蚊帳,粗聲粗氣叫道:“姨父,給我東西吃呀,我肚子餓了。”二婆婆摘下老花眼鏡,有些不耐煩,“你給她舀碗稀飯吃嘛,沒看見我在哐娃娃?”這時的二公公就躺在花癡的對麵床上咯血,在水上飄泊了40年的他落下一身毛病。他趿拉著拖鞋走出來,打開鍋蓋盛了滿滿一碗,喝了瓢冷水就往裏走。二婆婆語氣緩和了些,“你不吃點?”二公公仍是往裏走,“喉嚨火燒似的,隻想喝水。”花癡從二公公手裏搶過碗,呼呼喝完了,直直的又遞給他,嘴角涎著笑。二婆婆瞧見,歎口氣,“這日子還怎麼過?”
照理,祖母和二婆婆的老公都是翻江倒海的“船老板”,總該惺惺惜惺惺吧?祖母說藍光菌兒的小丫倒會生,男娃兒女娃兒都有了,就怕腦殼有問題。祖母的話王嵐琢磨了半天,問她媽才知“藍光菌兒”是二婆婆的綽號,就是不下蛋的母雞。祖母呆在院壩裏曬太陽,想起二婆婆和二婆婆的肺結核丈夫,又想起好多年前和二婆婆同窗共讀“人之初,性本善;習相宜,性相近。”就不停地吸水煙,吐煙圈。二婆婆像是得了心靈感應,“哈奇!哈奇!”噴嚏不斷,怨道:“是哪個狗*日的在罵我哩!”
大雙、小雙和王嵐像是拴在一股麻繩上的三個臭蛋,每日裏形影不離。大雙瘦得像一隻小雞,頭發枯黃稀少,祖母說,這是他老子袁偉強的翻版。小雙濃眉大眼,憨厚木納,祖母又說了,他是搶了他哥哥的奶,跟他媽一個樣。孫子、孫女常常搗出老太太的八寶箱。那個時候王嵐最喜歡穿祖母的一件繡著滾邊的大紅長衫,很像舞台上唱京劇的花旦穿的戲服。老太太靠在大藤椅上,嘴裏叼著長長的水煙杆,看著他們玩弄這堆古董,沒有惱怒的表情,悠悠閑閑的、笑眯眯的沉浸在夕陽的金色餘輝裏。二婆婆嘟嚷誰在罵她呢,王嵐看見祖母的眼睛便迎風滾下了淚。二婆婆罵完,還對著空中呸呸呸啐了三口,說道:“老爺子,咋辦囉?落的這個下場,是不是我們前世造的孽太多了?君梅都給羅家老大生了兩個娃娃了,說不要就不要了,連狗都不如呀!肖嫂說的這媒,我早料到是黃湯。他命硬呢,克死了婆娘,拖著三個仔娃兒,也不希罕君梅的娃娃。我可憐的梅兒,哪一天我和你姨父蹬腿走了,你自己都養不活自己,還望你拉扯大豔萍和毛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