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頭公鹿殊死拚鬥的過程中,爭奪的對象矛盾的焦點事端的挑起者——母鹿始終保持著安詳嫻靜的姿態,做不偏不倚的旁觀者。千萬別誤會日曲卡山麓馬鹿群的母鹿都是戰爭狂虐待狂唯恐天下不亂的變態心理患者。她們之所以隻對勝利者敞開愛的心扉,是出於一種嚴峻的生存壓力。日曲卡山麓既有溫暖的陽光碧綠的青草和明鏡似的湖泊水塘,也有凜冽的風雪、食物斷絕的冬天和幹涸的旱季;既有能和馬鹿和平共處的羚羊、犛牛、草兔等草食動物,也有喋血啖肉廝殺成性的肉食猛獸;對馬鹿來說一出母胎便麵臨著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隻有最強健的體魄最敏捷的頭腦最發達的四肢才有希望躲避災禍存活下來。兩雄爭鬥就是一種擇優汰劣適者生存的自然選擇。所有發情期的母鹿都熟悉這套種族先祖通過遺傳基因留下來的生存密碼。公鹿折斷的角架,眼瞼上因鬥毆而漫流的血,是饋贈給母鹿的最好的婚嫁彩禮,是通往溫柔之鄉進行傳宗接代的唯一行之有效的通行證。這是一種能與人類圖騰崇拜宗教信仰相媲美的神聖儀式,也可以說是馬鹿社會奇異的婚禮。
安妮是頭身心健康神經正常的母鹿,她雖然喜歡爵咪農,也必須親眼目睹爵咪農用大角架鬥敗另一頭公鹿後,才能奉獻自己的一顆芳心。
安妮使勁搖曳著蓬鬆的短短的尾巴,將麇集在臀部的那股激情和彌漫全身的那份愛意揮甩進紫色的暮靄和雜駁的灌木叢。她又將昏眩的腦袋整個泡浸進堿水塘,讓自己從愛的眩暈和情的混沌中徹底清醒過來。她輕輕一跳,使自己酥麻的身體從爵咪農誘惑力極強的觸碰中脫離開,就像逃避一個雖然迷人卻是危險的陷阱。
呦——爵咪農困惑不解地叫了一聲,又黏黏糊糊想把身體靠攏過來。安妮倏地掉過頭去將兩條前腿半蹲半屈,將兩條後腿半踮半立,胯部聳得老高,擺出一副尥蹶子的架勢,這是母鹿拒絕公鹿接近的典型防衛動作。
爵咪農委屈地無可奈何地走開了。
遷徙到南方去過冬的馬鹿群終於回來了,日曲卡山麓的河穀溝壑不時傳出高亢嘹亮的鹿鳴。
就像一朵嬌豔的花必然會招來蜂兒蝶兒一樣,年輕風騷的安妮很快吸引了一頭名叫亞烏的中年公鹿。
這家夥體格和爵咪農不相上下,青黛色的四叉鹿角有明顯的折斷痕跡,右眼皮有一條蚯蚓似的傷疤直通額角,一看就知道是頭每年春季都要為爭偶而鬥毆,卻又常常不得意的倒黴蛋。這種鹿可以稱之為優秀大公鹿的陪襯,是鹿群奇特的婚配儀式——兩雄爭鬥的配角和道具。安妮很高興這麼個家夥來同爵咪農較量。
安妮曉得爵咪農雖然已發育成公鹿,但畢竟初涉塵世,初涉情場,格鬥經驗還很欠缺;剛剛在日曲卡山麓熬過食物匱乏的冬季,體力也還不太強壯;假如前來挑戰的是頭體魄魁偉油光水滑出類拔萃的大公鹿,爵咪農就算肯為愛情赴湯蹈火殊死拚鬥,也會因力量對比過於懸殊而敗下陣來的。而亞烏和爵咪農比較,個頭相差無幾,都是四叉鹿角,雙方力量大致平衡,也許亞烏因年長幾歲格鬥經驗會略勝爵咪農一籌,但爵咪農有一種保護自己權益反對外來侵犯的戰爭心態,定能激勵鬥誌增加力量擴大獲勝的可能。
她的感情傾向是十分明顯的。
當亞烏氣勢洶洶沿著山崖那條石徑小道登上山坡,用粗啞的嗓門呦呦呦發出奪偶爭鬥的吼叫時,安妮將自己的腦袋探進爵咪農的頸窩,撫弄著磨蹭著,去吧,別緊張,別害怕,為了我去冒冒風險,完成這神聖的婚配儀式,瞧你的對手並不比你英俊,並不比你強壯,頭頂的角架也不比你尖利,你能鬥敗它,你能驅趕它,你一定能爭偶成功。即使你角尖折斷,那也是愛情永恒的紀念;即使你眼瞼被挑破,那也是光榮的傷疤。當你凱旋鳴叫,我會用溫熱的鹿舌舔盡你臉上的汙血,我會用濕潤的鹿唇親吻你折斷的角尖,我會給你溫婉,給你甜美,給你芬芳,給你雌性的撫慰,給你美妙的胴體,給你纏綿悱惻的新婚之夜,半年後賜給你一頭活蹦亂跳的小爵咪農。
去吧,去吧,這是任何公鹿必修的課程。
爵咪農搖晃著角架迎著亞烏走去。
開始時這兩頭公鹿果然旗鼓相當勢均力敵戰了個平手。爵咪農琥珀色的角架和亞烏青黛色的角架糾纏在一起,抵觸碰撞摩擦擠壓左挑右刺橫槊直搗歪探斜甩,乒乒乓乓鬥得不亦樂乎。一會兒爵咪農占據上風,在平緩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將亞烏一步步逼下坡去;一會兒亞烏調轉方位置身在坡上,把爵咪農壓得連連倒退。山腳下是波濤滾滾湍急寬闊的古戛納河。山坡上草葉紛飛,泥星四濺,雀鳥驚叫,天昏地暗。
安妮按照馬鹿社會的傳統習慣,站在一旁啃食著青草。她必須若無其事,必須無動於衷,必須安逸嫻靜,必須悠然自得,必須心靜、氣靜、神靜,做一頭袖手觀鬥的局外鹿。對母鹿來說,獲勝的一方就是如意郎君,失敗的一方就是窩囊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