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好察非明(1 / 3)

非明的名字是桔年取的,出自古諺“好察非明,能察能不察之謂明;必勝非勇,能勝能不勝之謂勇”。很久很久以前,桔年曾經用這句話開導過一個眉目鬱鬱的蒼白少年,事實上,她也一直試圖將此作為自己的人生箴言,戒狷狂,戒好勝,抱樸守拙,安分隨時,難得糊塗。後來她想了很久,又覺得這樣的信條其實大多數不屬於智者,更多的是屬於弱者的自我寬慰。桔年一直認為自己正是這種怯懦的人,然而正因為這怯懦,許多事情,大概還是不要看得太明白為好。

黑的另一麵就是白嗎?愛的另一麵就是恨嗎?死的另一麵難道就是生?說起來都是一筆糊塗賬。桔年出獄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費勁一切的心力去尋找巫雨的葬身之處,這曾是支撐著她在獄中賴以度過漫漫黑夜的唯一希望,是她扮演好一個模範女囚的動力,快一點走出去,再快一點,就可以回到他身邊,哪怕他已經深埋地底。她不知道看那一眼究竟有什麼意義,然而這確實讓在把高牆之中的煎熬減到了最低。

她出獄那天是個雨天,裏麵的獄友和熟悉的獄警都對她說著應景的祝福:雨水能夠蕩滌一切的前塵和汙穢,昭示著新生。可桔年穿著當年入獄時,也就是蔡一林最後送給她的那套衣服,緩慢地走出昌平女監鏽跡斑駁的鐵門,外麵空無一人,除了將天地連成一片的雨幕。她不知道路在哪裏,也許就隻能怪雨水遮住了她的眼。

父母早就不認她這個女兒,家是回不去了。世界上唯一會牽掛她的人在某處靜靜長眠,等待她的探訪。桔年懷揣著那張出獄證明和在雨中工分換得的262元錢,找不到回城的公交線,隻得一遍一遍伸手攔著偶爾過往的出租車。那些車輛無一例外地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水珠從她短發的盡頭彙流成無數倒蜿蜒的小溪。她在焦慮過後漸漸也覺得荒唐,又有哪個司機肯停下來搭載一個監獄門口渾身濕透的女人?

天地無限大,大得荒涼,一個人卻沒個安生處。

這時,桔年才看到雨中撐傘急急走來的女人。

是平鳳。她穿著最豔俗的紅色連衣裙,火一樣燒在雨中,額角有汗,嘴裏漫不經心地說:“來晚了,最後接的那個家夥,跟打了雞血似的,我X他娘的……”

那些粗鄙的話流暢地從平鳳精巧的嘴角吐出,桔年在一愣之後,擁住了這世俗的真切的溫暖氣息。

之後的一段時間,桔年一直暫住在平鳳窄小淩亂的出租屋裏。平鳳先於桔年半年出獄,毫無意外地重操舊業謀生。她不怎麼跟桔年說過什麼肺腑之言,總是很忙。那時,桔年正在為找一份飯碗四處碰壁,身上有限的錢很快所剩無幾,她知道,沒有平鳳,她走不過那些日子。除了閑暇之餘把平鳳狗窩似的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條,桔年沒法再做些什麼。

平鳳年輕、漂亮、嬌嬈,在同行裏算是頂尖的,生意也總是很好,夜裏她通常不在,為了桔年,她從不將“客人”帶回住處。桔年也是在平鳳的支持之下不遺餘力地打聽著巫雨遺體的下落,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臉色,終於得償所願。

跟陳潔潔所知的基本吻合,因為無人認領認領,巫雨被政府安葬在市郊。沒有像一些死囚一樣被送往醫學院實驗室,在桔年看來已屬萬幸。桔年憑著知情人的大概指認,依稀找到那個荒涼的地方。由於路程遠,去到的時候已近黃昏,佇立在那些野草前,迎著夕陽的方向,餘暉最後的炫目讓桔年幾乎爭不開眼睛。很長時間她心中都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從城市的一個邊緣到另一個邊緣,從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到另一個角落,這就是巫雨的一生?裏麵悄無聲息的人真的是他?

桔年站到兩腳僵麻,才在平鳳的催促之下離去。離去之前,她木然地將高二那年巫雨送給她的那片“最好的枇杷葉子”掩埋在泥土裏。他說過的,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就讓這點熟悉的氣息陪伴長眠的人吧。

很意外的是,在這整個過程裏,桔年滴淚未落,不止平鳳擔心她憋出了病,她也一度以為在這一刻自己會崩潰,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她甚至並非在心痛之下忘記了哭泣,隻是覺得茫然和陌生,竟如沒有感情一般麻木地完成了一個長久以來渴盼履行的儀式。是永久的別離和數年高牆中的孤寂鈍化了刻骨的思念?

平鳳嚼著口香糖陪著桔年往回走,眼裏卻不無憂色,桔年的平靜和漠然讓她有些毛骨悚然,直到走出了墳場,她剛鬆一口氣,一直在她身畔的桔年卻停駐不前。

桔年像聽不到平鳳的呼喚一樣衝回之前的地方,一言未發,俯下身子就用雙手奮力地撥著猶有些鬆動的泥土。平鳳嚇了一大跳,害怕桔年做出什麼驚人之事,然而桔年隻是從泥土中翻出了不久前埋下的那片枯黃的葉子。

“你怎麼了。”平鳳當時挽著桔年問了一句。

桔年捏著那張葉子,突兀地對平鳳笑了一聲,她說:“我真傻,巫雨怎麼可能在這裏。”

是啊,巫雨怎麼可能會在這裏?黃土之下那副死寂的枯骨怎麼可能會是桔年的小和尚。他土葬也好,火葬也罷,就算在醫院的實驗室裏解剖得支離破碎又如何,那不是他,隻是一副被丟棄的軀殼。

“可是他們明明說……那他在那裏?”

桔年笑笑不語,拉著平鳳離去。

她沒有說,是怕平鳳以為她瘋了。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從眼睜睜看著巫雨在她麵前一腳踏空那時起,她從未這樣清醒。

她的小和尚從未死去,他一直都在,隻是他在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她,就好像離開姑媽家的那天,他在石榴樹下目送桔年離開。他不說話,不肯看她,也許隻不過是打了個盹,總有一天,他會睜開眼睛,在和風花雨中轉過身來,朝她粲然一笑。

心事既了,現實又擺在眼前。要生存下去,總得要尋找到謀生之所。不管願不願承認,那三年的監獄生涯都是桔年端起謀生飯碗的障礙,你可以說不在乎,卻不能當它不存在。找工作者多如過江之鯽,用人單位誰不願意選擇身家更為清白的對象。

最絕望的時候,已經足夠樂天知名的桔年也在失望而返的疲憊中陷入長久的沉默。她畢竟不是幻想世界裏跌到穀底學得的絕世武功的幸運兒,相反地,一無所有,平凡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