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怎樣治病
一天黃昏,藥房裏沒有病人,兩個護士下班去,走了。門外的街上景象淒涼,林楠心緒忽然煩亂,把一張紙撕成兩半,腳踢紙箱,一瓶藥摔碎,黃藥片撒了一地,有的藥片滾到藥櫃下。她吃了西藥睡意來臨,在藥櫃後麵的床上沉浸夢鄉。張雪烽很不高興,幾乎想發脾氣。可是,一想到她是病人,冷靜了。張雪烽要關好門回家,隻能去叫醒她。他走到床前,以為她聽到腳步聲會醒來,坐起來一起出門。但她靜靜地睡著,綿軟的花被裏的這個柔軟的身體,有多少酣睡呢?他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他要避免;要走掉嗎?不能,隻能叫醒她。他把手放在被子上,輕輕地敲一敲她的肩。她是側麵睡的。再敲,醒了,轉過身體來,睜開迷離纏綿的眼睛。被子邊兒斜蓋在她的胸脯上,她的頭發多餘的散在枕頭上,麵色跟枕巾上的米黃色一樣,經過光線的反射折射衍射,額麵上閃爍著亮光,眼凹裏嘴凹裏似乎帶著嬰兒的那種稚嫩氣,呼吸多麼均勻嗬!他困惑,不能走開了,望著她的眼睛。
門響了,兩個護士回來了,一陣響亮的皮鞋聲,她們來取手包。她們看到了藥櫃後麵的兩個人影,覺得很平常,好象看到玻璃缸裏兩條金魚在遊動。藥房裏忽然有的熱情喧嘩是她們身上帶來的。她們出門時,把門關住了,暗鎖響了一聲,忘記了他們的存在,把所有的聲音都帶走了。
林楠始終沒有動過,靜靜地望著他,她的眼神更柔和、異樣了,柔波裏散發出溫軟迷離。她閉住眼睛,又睜開,好像更加迷離。他預感到的快要發生了,他在頭腦裏想象著一切的可能細節,心潮起伏,忍不住指甲梳理了幾下頭發,望了一眼窗戶。忽然,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他的情緒被幹擾。她還是一動不動。敲門聲消失了,是買臨藥的人。
他靜靜地站著,望著她,好象站在懸崖邊上。他後悔當初應該走出去,讓她一個人去睡;又後悔走進來,望著她;又後悔站了這麼長時間。這是幹什麼呢?她迷離的頭腦裏一絲陽光,照見了他的心情。但她的感覺是奇怪的,還是一動不動。他想到了他如果走出去後她的情緒激動……,那就可怕呀!感到自己的責任不可推卸。責任?借口。是害人還是醫人?他想起一句箴言:“伸冤在我,我必報應;原諒我!”他轉身離開,腳步遠去。她的牙齒咬動,抽噎。聲音被醫生聽到。他站住,半轉頭和身體,沉思歎氣。
他坐到床沿上,問她,你感覺怎麼樣?抓住她的手,綿軟冰涼,摸一下額麵,卻滾燙。她的眼睛裏閃爍著晶瑩的柔光,更加迷離纏綿,仿佛是一幅水彩畫中的憂愁而模糊的眼睛,西子湖上的霧散去,水光瀲灩,波紋是心曲,隻因為人世間才充滿美麗、徜徉、恨意。他閉了眼睛,神遊到夢幻裏,紅紗的世界裏行進,蛛絲般的血紅世界,有許多的人形既象人,又象魚一樣遊動,盤繞,褐色的蚊子飛舞……第二天,她來上班了,神采奕奕,皮膚白裏透紅,一陣一陣放光,誰知道她一夜之間怎麼把頭發弄得濕漉漉的,發絲卷兒也變了,散發著清雅的茉莉香味。
白天,她不知疲倦,忙忙碌碌。這晚上,她照顧了孩子,整理家務,便睡意很濃,九點鍾就入睡了,沒有夢,天大亮才醒來。上班後,她很高興,平靜地對醫生說:
“我沒有吃中藥,也沒有吃西藥,兩天了,好好兒的。”
他望著她,思考她這個症狀的緣由,未知可否,隻好笑一笑:
“你康複得快嘛。不過,藥還是要吃;無夢的睡眠最重要。”
她很聽話,知道了自己康複,睡眠很重要,知道了吃中藥沒有副作用,沒有依賴性,老老實實吃藥。隻是,藥罐裏熬藥很不方便。她說能不能換成丸藥,她吃起來方便?她不怕苦水,為了治病,為了完全康複,喝毒藥也行,但討厭藥罐裏熬藥。醫生說好呀,輕鬆一點吃藥!他拍自己的腦門:“我怎麼沒有想到呢?熬藥,多麼麻煩。”便從精製濃縮丸裏尋找配伍,用了一個小時,配了四大瓶,夠吃一個月。那時,該康複了吧!該徹底告別藥物了吧!她幸福地吃著藥,像1980年以前的孩子吃著今年的糖,夢想著明年的過大年。
告別藥罐兒,輕鬆吃藥,這是革命!林楠非常愉快,輕鬆。假設疾病不會演化成瘋子,就這樣,每天吃醫生的三頓藥,吃到世界的最後一夜,也願意。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別人下班,走得沒人了。她看著窗外斜射進來的玫瑰色光芒,窗台上的文竹、令箭、海棠鬱鬱青青,色彩斑斕,沒有一點聲音。他看書,喝茶,她忽然感到了愉悅!伸開雙臂,剛睡醒來的樣子。心裏想:“唉!生活多美嗬!健康活著有多好!我以前幾次想自殺,如果自殺了,哪來現在的幸福?”她浮想聯翩,流淚了,用餐巾紙輕拭。她低頭,含了水光的秋水般的眼睛瞥了一眼他。她看了《呼嘯山莊》,想象著那些人為了愛情,什麼也不顧,什麼也不要,嘔心瀝血奮鬥,丈夫和情人跪在床前痛哭一個快要死亡的女人。女人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他們擁抱著,行走著,在這個世界上羽化而去了,令多少沒有愛情的女人神往激動,那是多麼激動人心嗬!她輕笑了一聲,假設張雪烽此刻與她心境無二,她也會笑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