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17年陰曆年時分。魯西平原上。

農民季嗣廉牽著一頭毛驢,自西向東走著。毛驢上坐著他6歲的孩子。他們此番進城,進的是山東最大的城市^濟南。整個家族就這一個男性獨苗,傳宗接代靠他,光耀門楣也隻能靠他了。他就是季羨林。

季羨林人生的第一個大轉折,這一天從驢背上開始了。

位於魯西的山東清平縣(後來劃歸臨清)官莊,是季羨林出生的地方。季羨林的家,“窮得就沒有一本書,連帶字的什麼紙條子也沒有見過”。季羨林父輩大排行11位。季羨林的父親名叫季嗣廉,他與季嗣誠是親兄弟。他們下麵還有一個弟弟,早已送人,改姓了刁。由於窮困,季嗣廉和季嗣誠兄弟倆在農村實在混不下去了,就來到濟南。在濟南,他們拉過洋車,扛過大包,當過警察,賣過苦力。後來季嗣誠在濟南站穩了腳。兄弟倆經過商量,做了分工:哥哥回鄉務農,弟弟在濟南掙錢。

季羨林父輩大排行雖然有11位兄弟,可到了季羨林這一代,他卻成為整個季家唯一的男孩子。叔父季嗣誠隻有一個女兒,不能接續季家香火,這樣季羨林就過繼給叔父。如果家族中再有一個男孩,就輪不到季羨林上濟南;如果父親和叔父不秉承“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訓,不想讓這個男丁擔當光宗耀祖的大任,季羨林還是到不了濟南。85年後的2002年,季羨林寫道:“如果我到不了濟南,也不會有今天的我。我大概會終生成了一個介乎貧雇農之間的文睿盲,也許早已不在人世,墓木久拱了。所以我畢生感謝九叔。”〈季嗣誠大排行季羨林先生的二妹季漱林(左一丨、叔父季嗣誠(左二丨、嬸母馬巧卿(左五丨、夫人彭德華(左六丨、女兒季婉如(左三丨、兒子季承(左四丨。

老九)①根據季羨林《清華園日記》記載,叔父季嗣誠在濟南當過小清河水文站的站長。

濟南又是一個什麼所在呢?當時的濟南城雖說不大,卻是一座風光獨秀的文化古城。1904年濟南報請自開商埠,1905年正式開埠,到季羨林來濟,已經12年過去了,城市商業繁榮,教育發達,人文薈萃。濟南以泉水著稱於世,七十二名泉之水從城南和城中北流,彙成濼水,小清河航運直抵古城西門;泉水注入大明湖,老城“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泉水彙入北園,形成十裏荷塘的江北水鄉。 ‘

在童年季羨林眼裏,省城是一個熱鬧好玩的地方。城南的名勝千佛山給他帶來無限歡喜。來濟之前,他沒見過山,想象中的山是一個石頭柱子。叔父家就在千佛山腳下佛山街柴火市,正是開門見山的街巷。

每年農曆九月九日前後,“人聲嘈雜,歌吹沸天”的重陽節千佛山廟會開張了。廟會裏說書唱戲的,變戲法的,摔跤的,賣合柿、核桃等各色山貨的,應有盡有。千佛山麓開元寺巨大的石刻大佛頭,秋棠池的一泓泉水,在童年季羨林眼裏,都是十分有趣的。而他真正感受到泉城集齊魯文化的厚重包容與江南文化的清逸開放於一身,那是以後的事了。

在濟南,季羨林先讀了一段私塾。不久,叔父就送他進了一所新式小學堂,就是位於南門內升官街的山東省立濟南第一師範學校附屬小學。這所小學的主任(校長〉是由山東第一師範學校教務主任王祝晨兼任的。王祝晨是領山東教育風氣之先的教育家,他在一師附小第一個推廣了白話文教學,成為山東推行白話文教學第一人。1920年9月2日,山東省白話文教學第一課是由王祝晨親自來上的。課文就是《老殘遊記》中描寫大明湖的一段。

在一師附小,季羨林的同學李長之成為他一生最早的同學和最老的朋友。李長之在附小山東著名教育家王祝晨。

上學時,12歲就在鄭振鐸主編的《兒童世界》上發表作品,人稱神童。後來成長為著名的詩人、翻譯家、文學批評家,被譽為“從小學走出的文學家”。20世紀30年代,尚在清華讀書的李長之主編了天津《益世報》副刊,並在上麵發表了名噪一時的《魯迅批判》。

在一師附小讀了大約一年多,季羨林就轉學到了南門外三和街的新育小學,即後來的三和街小學。轉學的原因有趣得很:課文裏的動物竟然像人一樣會說話。有一天,季羨林在家裏念課文,課文是寓言《阿拉伯的駱駝》。叔父季嗣誠一聽,駱駝還會說話,大呼荒唐,立即讓侄兒轉了學。有了白話文教學,才有了外國寓言;有了外國寓言,季羨林才離開了附小。這樣說,《阿拉伯的胳輪》裏的胳3它得寸進尺,將主人擠出了屋子,一篇寓言也將季羨林擠出附小。

在新育小學,有兩件事不能不提:一是他在叔父的眼皮底下偷看了幾十部“閑書”;二是學校開設了業餘英文學習班,小小的季羨林初步接觸了英文。叔父季嗣誠根本想不到,洋文隻要進來,洋文化也得進來,不僅駱5它在課本上繼續講話,烏鴉和狐狸早晚都得講話。

季羨林讀的閑書多為俠義公案小說,包括《施公案》、《彭公案》、《濟公傳》、《三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誌》、《說唐》、《三國演義》、《西遊記》等等,甚至禁書中的禁書《金瓶梅》他也偷著看了。其中看得最多的還是《彭公案》,他讀了四十多遍。 。

季嗣誠絕對禁止後輩看“閑書”。季羨林偷著看,一看就入了迷。有時他在學校的建築工地上看,常常忘記了回家吃飯。有時他在家裏偷著看。他的書桌下麵有個麵缸,麵缸上蓋著一麵蓋墊。嚴厲的叔父不會想到,侄兒桌上擺的是課本,看的卻是《彭公案》。讀著讀著,冷不防,叔父一步跨進了門,此時侄兒早已掀起蓋墊,將閑書丟進缸裏,嘴巴裏又發出“子曰”、“詩雲”來了。①現在無法想象,季嗣誠假如知道侄兒偷看了那麼多閑書,而且連《金瓶梅》也沒有放過,他會作何反應。季羨林看的“閑書”多為古典章回小說,章回小說是上回講完,下回還要分解的,當然講究“節奏”。這對季羨林寫作時於無意間注意文章節奏,肯定產生了重要影響。直到後來高中老師董秋芳點出他的這個優點,季羨林才開始注意,並最終心領神會。

①季羨林:《我的童年》,載《季羨林散文全編》第2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第142頁。

《彭公案》裏的好漢最讓季羨林神往。用他的話說:“這裏麵給了我另外一個新奇的天堂--個人憑空會上屋,會在樹頂上飛。更荒唐的,一個怪人例如和尚道士之流的,一張嘴就會吐出一道白光,對方的頭就會在這白光裏落下來。對我這是一個天大的奇跡。”

季羨林想人非非了,他幻想著自己一張嘴也能吐出一道白光,使敵人的頭顱在白光中掉下來;幻想著也能在屋頂上、樹頂上飛起來。他還偷偷跟著小夥伴練起鐵砂掌和隔山打牛。練鐵砂掌的方法,是伸直手指在大米、綠豆裏不停地戳。練隔山打牛的方法,是“在帳子頂上懸上一個紙球,每天早上起床之先,先向空打上一百掌。據說倘若把球打動了,就能百步打人。……但是,手在大米或綠豆裏插破了,流出了殷紅的血,手痛得不能再插,鐵砂掌也沒有練就。憑空打球也沒看見球微微動一動”。他感到了失望,就作罷了。如若不然,季羨林的人生也許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民國時期的山東大概又多了一位打家劫舍、除暴安良的綠林好漢。

91歲那年,談到讀閑書,季羨林回憶說:“這有什麼害處呢?我認為沒有。除了我一度想練鐵砂掌以外,並沒有持刀殺人,劫富濟貧,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會。不但沒有害處,我還認為有好處。”

在小學的英文班裏,季羨林表現出對語言特有的敏感。他認為字是能發出聲音來的,方塊字發音天經地義,稀奇古怪的英文字母居然也能發出聲音,太神秘了。從一開始,夕卜文就給季羨林留下神秘有趣的印象,這是一個好兆頭。季羨林此時不清楚,字音不是字發出來的,而是人讀出來的。他哪能想到以後還有十幾門外語等著他去啃,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西域和印度古代語言等著他去猜呢。

在小學,季羨林是個貪玩的孩子,他在校內外看閑書,爬到樹上“看捆豬”、看殺豬,到南圩子門外的刑場看殺人^對犯人行刑。小學生的行為是無法理喻的。

不僅如此,季羨林甚至搞過“文壇腐敗現象”。有一回寫作文,他東抄西抄,拚湊了一篇作文,但隻有一次。

對了,季羨林那時還愛跟同學打架。打起架來,他還真有點“亡命”的架勢。他欺負過一位叫劉誌學的同學。可任他怎麼欺負,劉誌學就是不反抗,他認為劉是一個窩囊廢。1946年,他從德國回國後,從上海到了南京,見到老同學李長之。李長之回憶起當年季羨林打架,雙眼一閉,起勁地揮舞小拳頭,一看那個架勢就是“利巴”的鄉下小孩子。季羨林聽了,不禁笑出了聲。不過,季羨林慢慢覺得自己的性格開始變得敏感,甚至還有一些脆弱。他在後來的回憶中多次說過,他的結論是寄人籬下所致。

季羨林在學習上出現轉折是在初中,重大轉折發生在高中。初中,他考取的是閻公祠內的私立正誼中學。正誼中學創辦於1913年。創辦人是著名教育家鞠思敏、劉冠三、王訥、王祝晨等人。正誼中學之名,以董仲舒“正其誼而不謀其利”而得。校長鞠思敏是山東榮成人,早年加入過同盟會,曾隻身一人赴日本考察過教育,被譽為“山東的蔡元培”。

正誼中學位於大明湖南岸,這裏“綠楊撐天,碧水流地”,風光如畫。在“正誼”,季羨林照樣貪玩。課餘在學校院子北邊的大明湖岸邊釣蝦、釣青蛙,是少年季羨林的拿手好戲。他說:

到了正誼以後,此地的環境更給我提供了最佳遊樂的場所。校址在大明湖南岸,校內清溪流貫,綠楊垂蔭。校後就是“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湖”。岸邊荷塘星羅棋布,蘆葦青翠茂密,水中多魚蝦、青蛙,正是我遊樂的天堂。我家住南城,中午不回家吃飯,家裏窮,每天隻給銅元數枚,作午餐費。我以一個銅板買鍋餅一塊,一個銅板買一碗炸丸子或豆腐腦,站在擔旁,倉猝食之。然後飛奔到校後湖濱去釣蝦,釣青蛙。蝦是齊白石筆下的那一種,有兩個長夾,但蝦是水族中的蠢材,我隻需用葦杆挑逗,蝦就張開一隻夾,把葦杆夾住,任升提出水麵,決不放鬆。釣青蛙也極容易,隻需把做衣服用的針敲彎,抓一隻蒼蠅,穿在上麵,向著蹲坐在荷葉上的青蛙,來回抖動,青蛙食性一起,跳起來猛吞針上的蒼蠅,立即被我生擒活捉。我沉湎於這種遊戲,其樂融融。至於考個甲等、乙等,則與我如浮雲,“管他娘”的了。①①季羨林:《我的中學時代》,載《季羨林散文全編》第5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第321?322頁。

這真是一幅少年遊樂圖。一個頑皮愛玩、

會玩的少年形象躍然紙上,讓人難忘。

季羨林眼中的鞠思敏校長,特別重視對學生進行文化道德教育。“每周的星期一上午8時至9時,全校學生都必須集合在操場上。

他站在台階上對全校學生講話,內容無非是怎樣做人,怎樣愛國,怎樣講公德、守紀律,怎樣嚴於律己、寬以待人,怎樣孝順父母,怎樣尊敬師長,怎樣同同學和睦相處,總之,不外是一些在家庭中也常能聽到的道德教條,沒有什麼新東西。他簡直像一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婆,而且每次講話內容都差不多。……我在正誼三年,聽了三年。有時候確也感到絮叨。但是,自認為是有收獲的。他講的那一些普普通通做人的道理,都是金玉良言,我也受到了潛移默化。”

從正誼中學畢業後,季羨林考入山東大學附設高中,鞠思敏在這裏兼任倫理課教職,初中的鞠校長此時又成了高中教倫理的鞠老師。鞠思敏在山東既是與王祝晨齊名的教育家,又堪稱山東知識界的民族英雄。20世紀30年代,日寇侵華,占領濟南,日本人威逼利誘鞠思敏擔任偽教育廳長。鞠先生寧肯餓死,誓不出任偽職,“為中華民族留正氣,為後世子孫樹楷模”,表現了一個愛國知識分子崇高的民族氣節,用自己的生命為學生、為後來人上了一堂人生“倫理課”。

1947年季羨林自歐洲返國回到濟南,聽說了鞠思敏的事跡後,對鞠先生更加敬佩。1982年,季羨林在《濟南日報》發表了散文《我和濟南^懷鞠思敏先生》。對一切愛國者,季羨林都懷抱著崇敬之情。

2002年,季羨林在文章中鄭重建議濟南市恢複正誼中學建製,恢複思敏街的街名。他說:

^較之朱自清先生,鞠老師似尤過之。為了紀念這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教育家,人民政府把正誼中學前麵的一條馬路改稱鞠思敏街(應為思敏街^筆者注廣這實在是令人欽佩之舉。但是,不幸的是,正誼中學已經改了校名。又聽說,鞠思敏街也巳換了地名。我個人認為,這都是十分不妥的。後山東著名教育家鞠思敏。

者,如果是真的話,尤其令人不解。難道是有關當局通過內查外調1發現了鞠思敏先生有什麼對不起中國人民的行動嗎?我希望,山東省的有關當局能夠恢複正誼中學的建製,而且^如果真正去掉的話^能夠恢複鞠思敏街的名稱。現在,我國人民生活大大地提高,國勢日隆,真正是換了人間。但是,外敵環伺,他們不願意看到我們中華民族的崛起。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中央發布的公民道德建設的簡短條文中,第一就是愛國。這實在是切中要害的英明之舉。在山東宣傳一下鞠思敏,用身邊的例子來教育人民,必然是事半而功倍。為山東人,為中國人,留下這一股愛國主義的浩然正氣,是會有悠久而深遠的意義的。①這是新中國成立後季羨林給山東老家提出的唯一重大的建議,其情殷殷,其意深長,值得深思,值得重視。

天下課後他要去讀古文。古文是濟南英語教育的先驅、尚實英文學社創辦人馮鵬展先生。時年50歲左右。

”一位姓徐的老師教的,讀的是《史記》、《左傳》、《戰國策》一類的古籍。時間是每天4點下課之後。吃罷晚飯,季羨林再趕到按察司街南口的尚實英文學社學習英文。

尚實英文學社是廣東人馮鵬展創辦的一所私立英文補習學校。據山東師範大學原中文係主任、已故著名學者嚴薇青回憶:“馮鵬展先生原籍廣東,據說是清朝末年成立山東大學堂時,由山東向外省奏調來濟南任教英文課的。山東大學堂結束以後,馮先生就在濟南各中學教書,並在濟南安家落戶,進而創辦了尚實英文學社。”馮鵬展白天在幾所學校裏擔任英文教員,在正誼中學讀書期間,叔父季嗣誠給季羨林報了古文班和英文業餘學校。每“正誼晚上在自己家的前院與鈕威如、陳鶴巢等老師一起教英文,學費每月3塊大洋。嚴薇青後來回憶,“尚實”分為高、中、初級三個班和一個女生班。馮鵬展與陳鶴巢(美國駐濟領事館的翻譯)擔任高級班課程。馮鵬展的兒子馮小鵬和一位吳姓老師擔任初級班課程。季羨林還有稍後許多有名的學子,如嚴薇青等,都在這裏補習過英文。“尚實”雖然是業餘英語補習學校,但知名度很高,學生畢業以後可以直接報考郵政局和鹽務稽核所。這是當時山東僅有的需要外語人才的兩個單位。

學古文,補習英文,在正誼上學的日子,季羨林忙了起來。不過,晚上從“尚實”出來,他卻並不忙著回家,而是沿著院東大街西去,在五光十色的水果攤前和櫥窗旁逗留一段時間,過足一把眼癮,才姍姍回到佛山街的家。此時早已星鬥滿天。

季嗣誠感覺侄子的壓力還可以再加大些。於是,他親自給季羨林選了一些古文,用小楷抄成一本書,取名曰《課侄選文》,親口給季羨林講授。叔父坐著講,季羨林站著聽,一聽就是一兩個小時。不僅如此,隻要季羨林考試成績好,季嗣誠還有獎勵,獎品就是濟南特產油旋。在濟南,當年正宗油旋出自聚豐德飯莊。後來,一提起油旋,季羨林臉上就掛滿了笑容。到了晚年,許多濟南人去北京看望季羨林,常帶的禮品就是油旋。油旋不過是燒餅的一個變種,按說也不值多少錢,但它與季羨林的溫馨回憶連在一起,就是有價值的。2009年7月19日季羨林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舉行,濟南“油旋張”當家人張士華帶著98隻油旋趕來參加吊唁。他想讓季老吃著油旋上路。他的牌匾正是季羨林生前題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