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翻過好幾段山路,熟悉的公墓終於進入視野。清明時的車輛太多,還不如老胳膊老腿走路來得快。他哼著小曲,回憶著戰友們的樣子。

多年前的戰爭裏,和同班的戰友結下了深厚的友情。但因為戰前一次極為秘密而不光彩的任務,班裏的戰士被命令在戰爭結束後各自生活,不得互相聯絡。

服從是軍人的天職,但老兵們也有自己變通的方法。每年的清明,就是大家的戰友會。同誌們不約而同地來到公墓,開懷聊聊這一年的近況,追憶往昔的崢嶸歲月,簡直是一年之中最快樂的事。

繞過下方的墓園,一直往公墓深處走,就到了幾處合葬的無名墓。聚會的地點就是那裏。

“潘子來了,潘子來了。”通信員小陳一把年紀了,還是像當年的孩子一樣,沒個定型。看那個樣,應該活得不錯。

“老潘啊,往年就你最早,今兒怎麼遲了?你也老了啊,哈哈哈。”大劉把煙熄滅在身旁的石碑上,絲毫不為逝者考慮,看來和它們已經很熟悉了。

“小潘,過來,讓哥摔一個。”

“你個不要臉的欺負老同誌,有本事跟我練練,叫你當不了班長。”

喊自己小潘的是老班長。其實旁人看起來,他才是乳臭未幹的那一個。戰爭結束不到一年,他就因為感染嗝屁了。邊上不服氣的是班副,看上去也是個精壯的小夥子。雖然一直號稱要把班長拉下馬來,但他倆是真正過命的交情。如果沒有他最後的犧牲,班長不可能帶著大家活著完成任務。

潘子走進隊伍裏,立正敬禮,卻藏不住滿臉的笑容。

右手還未放下來,就被羅平攬住肩膀說:“來,讓老子摸摸,看看是冷的還是熱的。”

他的鬢角發白,嗓音啞了許多,但眼神保持著當年智多星的明亮。潘子想,這是今年最難猜的一個了。

每年聚會時,大家都要猜一猜哪些戰友尚在人世,哪些已經翹了辮子。

清明的墓園裏,誰看起來都跟活人一樣,十幾年前大劉過世,愣是瞞了所有人好幾年,直到羅平發現他幾次不見變老,大家才發覺有問題。這讓他很有成就感。

羅平有老肺病,這一年下來,聲音變化得厲害。潘子能猜死就不猜活,報道:“我押你掛了!”

羅平也彈了潘子額頭一下,說:“老子猜你還撐著!”

然後兩人一起說:“中!”

戰友們爆發出一陣假惺惺的笑聲。

戰爭結束之後,國家限製了這一班六人絕大部分的自由。不得聯係家人朋友之外,別說互聯網,連電話都隻接內線。死者早已沒了變化,活下來的人生活也是極其貧乏,說是一年下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新的經曆。

即便如此,大家每年聊著同樣的話題,仍然能感到無比滿足。

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如果沒有戰友們,他們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今年的新話題又聊完了,大家很自然地轉入回憶部分,就從第一場戰鬥開始。

“那天晚上黑啊,同誌們,伸手不……”

“等等,等等,你們看,來了個姑娘。”

班長剛剛開始,就被班副打斷。還沒來得及生氣,眼神順著班副的手望去,瞬間就直了。

潘子也循聲看去,遠處他們的墓碑處果然走來一個美豔的女人。不合時宜地穿著鮮亮衣衫,抹著大紅嘴唇,大腿又白又長。

大家立刻炸開了鍋。

合葬墓剛建好時隻有班副一個倒黴蛋兒埋在裏麵。但碑上仍然寫著“21號部隊第三班”的字樣。他們都是不可以有名字的人。他們死了之後,也都將被埋在這裏。

美麗的女人在墓碑邊點起煙,又隨手開了一瓶茅台,什麼話也沒說就幹了幾杯。小風一吹,雪白的臉蛋兒泛起紅光。

班長說:“這妞兒太虎了吧?誰的?領回家去,不然老子上了。”

班副也附和:“就是。站在我們班號前麵,那準是你們誰的相好沒跑了。趕緊站出來承認,這是光榮的事,就甭管她是不是雞,就咱們這幾個歪瓜裂棗的樣子,能包個這樣的也是福分。你們誰幹了壞事一走了之的,現在趕緊去給人家賠禮道歉。”

小陳說:“別說得跟自己沒關係似的。誰告訴你她就是活人了?她要是個鬼,那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你倆也有嫌疑。”

潘子趕緊說:“都別看我,我打仗那會兒心裏就我老婆一個,這麼多年過去還是就我老婆一個。不過你別說,這妞兒大胸大屁股的模樣吧,還真有我老婆年輕時的風韻。”

大劉聽不下去了,說:“放屁吧你,我還不知道你家那個潑婦長什麼樣。不過我們相信你的忠誠。蒼蠅叮爛肉,你就好那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