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德懋堂
2005年7月20日,我的存折裏突然增額兩百萬。我沒有追查這筆錢的來曆,任它如野外的屍體,滋生著利息的蛆。如今,我已把這筆巨款連本帶息交給了殷勤的售樓小姐,成為德懋堂三號樓的戶主,我雕花木刻的名字固定在門楣右側。坦白說,能在這種迷人的徽派建築裏……哦,建築,該死的,我又扯上它了。可老天知道,這些年,不管我多麼小心地避開這個瘟疫般的名詞,終是徒勞無用,它早就成了馬牆的化身,如妖魔附我體。他仍然掌控著我,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我的情緒在瞬間變暗,片刻前還在享受湖光山色,曬著早春暖陽,恍惚間竟覺得正穿著馬牆的淺灰色毛衣,披覆著他的體溫了。
我鑽出馬牆薄毛衣般的覆蓋,從竹質躺椅上站起來,讓那股青檸檬酸味慢慢下淌到心尖。回望剛躺過的地方,馬牆在那兒,留著一個空洞。
順著石頭階梯上坡,我想登高望遠,讓風光將馬牆抹掉。沒錯,我是馬牆的客戶。當我在報紙上看到德懋堂的售樓廣告,我知道馬牆的建築夢實現了。我說不清為什麼要買這山裏的房子,我確實沒有和馬牆死灰複燃的意思。五天前我正式搬到三號樓,一切收拾妥當之後,我坐在湖邊的烏篷船上吹風,仰望貼著山坡生長的十八棟建築,四周仙氣繚繞,湖中小島的桃花開得粉白,天空和湖麵一樣淡藍,一樣寧靜。當時我以為,江湖不在了,鳥獸散了,用不著信佛,我的心已臻平和境界了,就像這德懋堂的湖,除了下雨時微泛笑意,永遠平整清澈如鏡。不料想突然間內心一陣騷亂,風雨滿湖。我俯首湖麵,水紋像微波信號一圈圈擴散。
兒子們正在捉迷藏,玩這一類遊戲時他們總是莊重嚴肅,有時候需要一整個下午才能找到某一個藏身之所。有一次老三匿身在冬瓜梁上,直到其他遊戲者把他忘了,自己溜了下來。他們是三胞胎,長得一模一樣,隻有我才能從細微的差別中分辨他們。
好吧,我打算向你和盤托出。不過請原諒,因為化學作用,說起馬牆,我內心那股沉默的溫泉難免不沸騰,我會盡量控製,不至於將你的脆弱灼傷。你已經知道馬牆是個建築師,他研究徽州民居,遊走民間多年,很早便收集有雕花的破門爛窗,村民從牆上摳下來的石板浮雕,好像還有黃花梨、紫檀木的明清家具,多是缺胳膊少腿。說他是個收藏家也不會錯。
2004年整個春天,我都在西遞村閑蕩。那時我正搞著似是而非的戀愛,心是散的,有人要撿這空子鑽進來,我就會愉快地從了。自那誰誰誰之後,我幾乎沒再具體地愛過,心肝肺還保持著被他疼過的原樣,我把他掖進了時間的褶皺裏,讓他不那麼好找。你覺得我說這些有點離題,其實沒有,接下來你就會知道,用那誰誰誰做鋪墊,都是為了馬牆。
馬牆仿佛一棟行走的建築,隨身攜帶兩眼清澈湖水。我初見他,便覺他美得一塌糊塗。千萬不要用明星們膚淺的外貌來聯想馬牆,兩碼事。用文字描述一個人,總是費力不討好。所以,我不打算像蘇聯作家那樣,對一個人物的出場費盡筆墨。
當時,我遠遠地用自己的身體量了一下他,高一米七九;磅了一下他的體重,不出八十公斤。這種事我向來拿手,差錯極微。
但我總得說說他長什麼樣兒。他是那種帶著建築物的沉穩凝重,與建築渾然一體的人。哦,這麼說吧,就是新古典建築風格的,古典與現代的結合物,有中式的含蓄,有德式的莊重,法式的浪漫,意式的簡潔……這似乎有點混亂,不,在馬牆那兒,沒有什麼是混亂的,哪怕是他的建築草圖,每一根線條都清晰有序,他掌握我們每一次混亂的場麵,在我被粘上蛛網苦苦掙紮時,他永遠厘得清千絲萬縷的糾結。他的心像建築內部的不同空間,功能明確,從不含糊。有時候,我覺得他就是複雜的幾何圖,沒有現成的公式能計算出他在想什麼。正是他這一點,讓我無比癡迷。
我不懂建築,懂點男人,但搞建築的男人常常讓我犯暈。和馬牆折騰期間,我把他當梁思成,有時自己也仿佛很林徽因,寫詩吟誦風月什麼的。我的愛情詩相當蹩腳,據朋友們說,我唯一到達的巔峰才情,是與馬牆出事前寫的《那一晚》,我在詩中回光返照。你要相信,我寫詩並不是為了喚醒馬牆,隻是撫摩愛情的狗,在它成為祭壇供品前表達我難舍的溫情。要知道,在男女關係中,與你相依為命的,不是別的,就是這條狗。
我背靠一根碗口粗的楠竹。坡下杏花叢中飛出青瓦屋簷。隱約半扇空窗。竹林有竹千棵萬棵,我為什麼選了這一棵,為什麼是馬牆,而不是張三李四。馬牆在杏花叢中。竹葉與空氣摩擦出的騷動聲響,像馬牆在我身上的呼吸。
2004年春天,我在西遞村無所事事,要麼一身大紅配蔥綠,要麼一身素白無雜色,坐在斑駁的老房子前發呆,不知闖進了多少美院男生的畫板。村邊有條緩慢東流的淺水溪,陽光也是緩慢的,明亮的溪水中,總有魚逆流而上。我就是這麼遠遠地見了馬牆四次,每次他都在和本地人聊天。我相信他知道我在注意他。我甚至懷疑後幾次是他的刻意安排,在離我幾十米外的地方,他戴著淺灰的棒球帽,說話時心不在焉。自那誰誰誰之後,我總覺得很飽,沒有饑餓感,沒有歡喜欲,椅子一坐一個洞。
我知道我看上這家夥了。我等著他來找我。
“人生若隻如初見”,我對此話有深刻的體會。我一眼洞穿了尚未發生的故事。一想到不久我便要把這個戴棒球帽的稱作“寶貝”,便覺得人生充滿無聊。我沒有任何好奇心。從我發現他的那一刻起,便冷眼看著自己和他如何發展。五天後他突然失蹤,我甚至為此鬆了口氣。又過了半個月,他徹底消失,於是我決定撮一頓表示慶祝。我在農家小館子裏叫了幾個菜,有春筍、蕨根、臘肉、臭鱖魚什麼的,還要了一壺楊梅酒。酒色微紅,像果汁,世界上到處是溫柔的陷阱,我喝完才知道這是四十八度的烈酒,但那著實過癮。回去的路上,我對著無邊的油菜花醉哭,沾了一身花粉。黃昏斜陽和著金黃的油菜花讓我以為自己正在燃燒。除了影子,我了無牽掛,其間接了電話,忘了說了什麼。我湊到別人跟前看人畫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們顯然“認識”我,但不知我的清閑是拿年假、探親假以及未來的婚假產假喪假兌換來的。
夜半時分,我肚子絞痛,上吐下瀉。談戀愛需要一副好腸胃。我吐了一個小時,吐完烈酒浸泡過的春筍蕨根臘肉臭鱖魚再吐苦膽水,沒什麼可吐時便吐血。我吐血時看到了自己的死亡。我像個醉漢跌跌撞撞地走出門。深夜的村子裏,除了稀疏犯困的路燈就是死靜。沒有的士。沒有醫院。我在路燈下蜷成一團,繼續吐血。
我沒有用手機求助,忽然想和死神賭一把。
馬牆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我已虛脫,他二話不說抱我上車,二十分鍾後趕到醫院,拍醒了睡覺中的值班醫生。
我記得那晚醫院的燈光如太平間慘白。醫生不斷地對馬牆說“你妻子……”,我們都沒有去糾正他。天亮時走出醫院大門,我挽著馬牆的胳膊。
德懋堂更像是休養的地方,因為不在公共假期,除了我,幾乎沒有外人。到處是馬牆的氣息,甚至“鳴琴BAR”的招牌也是他做的。古琴形狀的木質材料,文字陰刻,內刷黑漆,也許是因為經曆過我,他的字有些滄桑勁道。我當然知道他“鳴琴而治”的理想追求。馬牆骨子裏是個詩人。他對我說得最多的是讓徽州民居與現代建築雜交,延續徽居基因。我現在才發現,我幾乎參與了德懋堂的每一個細節。他一直擅長利用光影,把枯燥單調變得豐富有趣。那時候,他經常調整床頭燈的射線角度,讓我們的疊影呈現不同的視覺效果。愛情加光影的變化,我們的身體總是鮮活。直到出事。
在醫院的那個晚上,我知道馬牆失蹤是因為妻子早產—他有兒子了。“六斤。”他簡單地說,然後將鏡頭轉向我們。我想象了一下“六斤”的母親,但這對我和馬牆沒什麼好處,我很快撇下了她。“我早就看見你了。”馬牆說,“後來一直在猜想你是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