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洗澡
牛奶這種東西要從小喝慣了才能適應。我小的時候沒有喝過奶,這個地方有點語病,母乳當然是喝過的,一下子又戒斷不了,中間輔之以奶糕。過去代銷店都有這種東西賣,四四方方的用紙包起來。藍色的紙,我記憶當中是藍色的,上麵有兩個白字“奶糕”。這種記憶還是不吃奶糕後產生的印象。上小學的時候,有的同學有了閑錢就到代銷店買一塊來吃。其他同學圍上來,就從上麵摳一點喂到他們嘴裏。或者用手掩著讓他們吃,有時一口咬大了就把人手指給咬傷了!這種請人吃東西的方式相當危險,所以我當時有個鴻鵠之誌:等我有錢了,我要把代銷店買下來。坐在奶糕堆上,一手冰糖,一手奶糕。這個理想到現在也沒實現得了!
等到了七八歲的時候,離奶糕就越來越遠了。我就癡想這奶糕紙上明明寫著牛奶、米粉、糖。這排頭一名的就是牛奶,這東西得好吃成什麼樣子啊!乳牛餅幹盒子上倒畫了兩隻,黑白花的,乳房拖得老長,一隻小牛正朝著腹部拱去,綠茵茵的草地,上麵有幾朵氣泡似的雲彩。我們當地的牛都是水牛,長角。夏天把全身浸在水裏,在泥裏滾來滾去。我看到剛斷奶的孩子吃奶糕,也要圍在旁邊把手指叼在嘴裏看半天。旁邊的小孩吃得一頭一臉的,他坐在小搖車裏,手裏拿著一根勺子亂打。我就走過去,照他臉來一巴掌說:“你不吃,給我吃!”他就哭了起來!這個人是我弟弟。然後我媽揪著我的耳朵,我努力踮起腳配合這種揪力,她把我揪過五鬥櫥前麵,讓我看家裏空空如也的糖罐,裏麵的糖塊被我一個人偷吃光了。又揪到廚房裏讓我看醋瓶子,實在沒有東西吃的時候,醋也是可以的。辣椒麵、桂皮也行,我不挑嘴!隻要是有滋味的東西都能讓我快意。最後她揪著我一路送到一棵馬柳樹的下麵,那裏有許多孩子在玩耍。
我媽對他們宣布:“這是一個好吃精!你們都來羞羞他。”許多小孩子都用手指在我臉上刮來刮去,朝我說:“好吃精!一吃吃到大糞坑!”其實我知道他們都很好吃,比如帶頭刮臉的許紅兵,俗名“大和尚”,在家偷吃給他病榻上媽媽訂的牛奶,嘴唇上半月形的牛奶印跡出賣了他,於是他被他爸爸翻過來用夾指拖打了一頓,屁股上帶著青紫色的夾指拖印子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他帶著自豪的口吻對我們說:“牛奶要放了糖才好吃!”這暴露他偷喝的時候一定沒有放糖,是到奶站取奶的時候在路上偷喝了一口。他媽媽身體很差,喝了奶也不大見她出來。夏天傍晚的時候,熱得十分厲害了,她就坐在屋簷下竹椅子上,看小孩子在院子裏跑來跑去。這個時候她就很小聲地喊:“三子,把那個奶瓶刷刷拿來,水不要倒!”
許紅兵把奶瓶刷了,鄭重地遞給他媽媽。她就用一隻瘦手撥開花枝,小心地把刷牛奶的水倒在花的根部。許紅兵對我們說:“牛奶最有營養,花喝了就長得又大又香!”他們家種了幾盆花,長也長不好,死也死不掉。一盆太陽花,一盆茉莉花,一盆大麗菊,花盆裏有幾隻雞蛋殼。雞蛋有營養,蛋殼就讓給花吃吧。他們家打完雞蛋,老是把殼放在花盆裏。引得綠頭蠅子“嗡嗡”地飛來飛去。綠頭蠅子趴在花枝上,馬上花枝就被壓矮了一截。除許紅兵外,其他人都沒有喝過牛奶。味道這種東西是世界上最難以想象的一種東西,沒吃過,說了隻是徒增向往,自己給自己添加無謂煩惱。夏天有一種東西跟牛奶是近親—牛奶冰棍,五分錢一支。但這是牛奶的味道嗎?
因為我小的時候沒喝過牛奶,我的腸子裏大概就缺少一種分解牛奶的酶,一喝牛奶的話,就像肚子裏進了一隻老鼠,終夜響動個不停。我覺得我和不同年齡段的人,可以用牛奶來劃分—喝牛奶的一代人和不喝牛奶的一代人。上次我在合肥見到沈書枝,書枝說她上大學後才知道牛奶是什麼滋味,我忘記問她第一次喝牛奶是什麼感覺了。是感到很失望,還是覺得味道跟自己想象中一樣?城裏有個牛奶場,我們從圍牆外看到一些肮髒的奶牛站在泥地上,有的就直接臥倒在泥地上。牛奶場旁邊有個桑園。初夏季節我們經常到桑園采桑葉,能聽到這些髒牛“哞哞”叫起來。我跟許紅兵騎在桑園的紅磚牆上,我問他:“牛奶放了糖味道真會很好嗎?”他說:“我媽死了,我們家就沒訂奶了!我爸說有飯吃就不錯了。我現在不想喝牛奶了,你看看這些髒牛,沒有草原牛也能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