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墓園

我總是先得知他們的死再見證他們的生,於是他們生時那些驚天動地的事跡都有了歸寧自省的意味,而他們易朽的肉身都包容在不死的艾米莉·布拉頓裏,由她混沌不止的生命開辟出一個代代相傳的世界。新生命在死者中生長,新思想踏在陳舊的百科全書上,所有人與物都最終幸福地塌陷在她軟綿綿的土地上,青草之中往事在沙沙作響。

是一隻兔子帶我去墓園的。小小的短短的耳朵,肥肥的棕色的肚子,乍一看還以為是小鎮裏隨處可見的鬆鼠。然後它蹦跳著轉過身,一隻螢火蟲落在它又白又圓的短尾巴上,一亮一滅。我追著它尾巴上朦朧的熒光穿過逼仄的小巷,繞過葉子開始變色的商店街,奔進兩扇石頭的大門,無名的漿果在初秋的暖意裏腐爛,青草沙沙作響。兔子撥開一叢灌木鑽進去,暗紅的夕陽下我看到它的孩子擠在窩裏,更小的短短的耳朵,更小的肥肥的肚子。小兔子們文靜地互相磨蹭著,比青草被風吹亂的聲音更輕柔,比漿果腐爛的汁液更甜蜜。我望得出神,許久後環顧四周,才意識到這是在墓園。夜幕已降臨,墓碑上的字跡不可辨認,它們歪歪斜斜地圍著兔子的小窩,像一圈籬笆。信步走一會兒,兩隻眼睛碧綠發亮的野貓肆無忌憚地在孤魂野鬼裏晃蕩,麻雀在櫻花樹上鬧騰,偶爾一隻大鳥飛過頭頂,也許是野鵝,也許是鴿子。

那天後我常常得閑去墓園看兔子,兔子愛靜怕羞,白天隻有在幽靜的墓園裏見得著它們。墓園在小鎮的正中,沿著最繁華的商店街一直走就到了,前麵對著公共圖書館,後麵靠著湖南人開的中餐館。我順著記憶的路徑去探望熟識的幾窩兔子,小兔子的毛漸漸豐盈了,圓圓的肚子有了皺褶,鼓大了,不久又是一窩文靜的崽子;老兔子死了,僵在那裏爛掉,被鳥和蟲分食,直到清潔工將它埋了。它的屍體四周躺著或遠或近死去的人,他們的骨殖遙相呼應,在鬆軟的泥土裏越陷越深。幾隻兔子蹦跳著走了,跋涉一會兒,在教堂的後麵、在河邊的樹蔭下揀舒適的地兒住下了,不知有否想念故鄉的老宅?還有幾隻守著祖上搭建的窩,或許它們真是兄弟輩的長男,還負責衛護光宗耀祖的祠堂?我開心地瞎猜著,為它們編家譜、尋親戚,偶爾還做做媒:兩隻兔子咬著尾巴互相追逐,我一口氣把蒲公英的種子吹向它們毛茸茸的身體,它們一驚,停下來趴在一起,一隻趴在另一隻身上,或許其中一隻剛剛半推半就成了新娘。

從一個兔窩踱向另一個兔窩的路上,我參觀一排排墓碑。真多啊,成百上千的墓碑疏懶地立在一起,文靜地彼此磨蹭著。我挑剔著死者的名字,太多約翰和凱瑟琳,偶爾蹦出的名姓讓人眼前一亮。我玩味生卒年月,看生辰八字不好的是否真的就英年早逝。我還一個墓一個墓地讀墓誌銘,誰在死後仍舊嘮嘮叨叨,誰在死前就講完所有的話,誰被兒女惦記著,誰早就是孤家寡人……墓碑的款式、石頭的質地、字體的大小、四周的樹和花草,這些都值得揣摩。哪家豪富刁蠻,哪家落魄潦倒,哪家謙恭有禮,哪家費了匠心將小小的墳雕琢成藝術品;或許死者生前經常拿著筆、拉著琴,是個書生。墓園仍是一個小社會,生時的氣質和地位都留存在墓裏,隻是凝固了,刻在石頭上,像拍一張曝光的照片。

三年前的下午我在墓園的角落讀到了一個碑:約翰·布拉頓,生於1872年1月19日,卒於1946年5月10日;旁邊挨著他妻子的墓,艾米莉·布拉頓,生於1875年8月12日,死亡日期還沒有填上。想必是她丈夫死時就買了夫妻墓,等她百年合葬。我的心怦怦地跳,艾米莉·布拉頓還活著,一百三十歲的老太太!我找到了世界上最長壽的人!我興奮地狂奔回家,打開電腦搜索“艾米莉·布拉頓”,幾百萬條信息,都是同名同姓者的其他事跡,一個年輕人的臉書頁麵,一個過氣演員,某次無關緊要會議的出席名單,一張車禍保險單,卻從未有人提起過一個長壽的艾米莉·布拉頓。

那時我剛經曆了一段熱烈絕望的愛情,悠悠長夜我捧著過往的書信痛哭,淚水順著胳膊流向手腕,我凝視著桌上的刀,如果劃一下……我幻想。與艾米莉·布拉頓結緣像是一個漫長的痊愈過程,抽絲剝繭的偵查工作擠進無望的生活,一點一滴恢複原有的秩序。我開始翻閱鎮誌、給人口統計局打電話、尋找研究年齡問題的非政府機構,“請問有否一個叫艾米莉·布拉頓的老太太?”“請問本鎮最長壽的人是誰?”無數的人名和生卒年月和地址和電話湧過來,幸福高高漲起像一座更宏大更深不可測的墓園:艾米莉死於三歲,腦膜炎;艾米莉死於十四歲,失戀自殺;艾米莉死於三十二歲,難產出血;艾米莉死於五十五歲,皮膚癌;艾米莉死於七十九歲,呼吸過慢;有個活到一百二十二歲的女人,可惜叫亞娜,法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