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哲學正是要去想一般人不敢想、不願想的問題。作為一切人生——不論偉大還是平凡,幸福還是不幸——的最終結局,死是對生命意義的最大威脅和挑戰,因而是任何人生思考絕對繞不過去的問題。
凡是有良好哲學悟性的人,必定有過對於死亡的隱秘體驗和痛苦覺悟。這種體悟實質上是一切形而上思考的源頭,不從這源頭流出的思考就決非真正形而上的。因此,差不多可以把對死亡的體悟看作衡量一個人的哲學悟性的標誌。有的人很聰明,很有理解力,甚至也很真誠,但沒有對死亡的體悟,你就很難和他做深入的哲學對話。
中國的聖人說:“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約會倒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中西人生哲學的分野就在於此。
死是哲學、宗教和藝術的共同背景。在死的陰鬱的背景下,哲學思索人生,宗教超脫人生,藝術眷戀人生。
美感骨子裏是憂鬱,崇高感骨子裏是恐懼。前者是有限者對有限者的哀憐,後者是有限者對無限者的敬畏。死仍然是共同的背景。
我憂鬱地想:“我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人人都得死。”
可是,我的意思是,不僅我,而且每一個人,都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我的意思是,不僅我,而且每一個人,都應該憂鬱地想:“我不該就這麼永遠地消失。”
今天我活著,而明天我將死去——所以,我要執著生命,愛護自我,珍惜今天,度一個濃烈的人生。
今天我活著,而明天我將死去——所以,我要超脫生命,參破自我,寬容今天,度一個恬淡的人生。
死亡是神秘的黑夜,生命如同黑夜裏一朵小小的燭光。它燃燒,照耀,突然被一陣風吹滅;或者,逐漸暗淡,終於慢慢地熄滅。
在另一個黑夜裏,同一朵燭光會不會重新點燃?
也許,在天國裏沒有黑夜,隻有光明,所有的燭光其實並未熄滅,隻是回到了那永恒的光明中?
沒有死,就沒有愛和激情,沒有冒險和悲劇,沒有歡樂和痛苦,沒有生命的魅力。總之,沒有死,就沒有了生的意義。
最終剝奪了生的意義的死,一度又是它賦予了生以意義。
然而,欲取先予,最終還是剝奪了。
我想象自己是草地上的一座雕像,目睹一代又一代孩子嬉鬧著從遠處走來,漸漸長大,在我身旁談情說愛,尋歡作樂,又慢慢衰老,蹣跚著向遠處走去。我在他們中間認出了我自己的身影,他走著和大家一樣的路程。我焦急地朝他瞪眼,示意他停下來,但他毫不理會。現在他已經越過我,繼續向前走去了。我悲哀地看著他無可挽救地走向衰老和死亡。
各種各樣的會議,討論著種種人間事務。我忽發奇想:倘若讓亡靈們開會,它們會發怎樣的議論?一定比我們超脫豁達。如果讓每人都死一次,也許人人會變得像個哲學家。但是,死而複活,死就不成其為死,那一點徹悟又不會有了。
死亡不是一個思考的對象。當我們自以為在思考死亡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所做的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別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設、想象、類比等等。
不過,我不反對這樣做,因為對於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們除了用各種詩意的解說來鼓勵自己之外,還能夠怎樣呢?
死本質上是孤單的,不可能結伴而行。我們活在世上,與他人共在,死卻把我們和世界、他人絕對分開了。在一個瀕死者眼裏,世界不再屬於他,他人的生和死都與他無關。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裏隻有他獨自一人,別的瀕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並不和他同在。死總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有多少獨一無二的死,不存在一個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後的所謂虛無之境也無非是這一個獨特的自我的絕對毀滅,並無一個人人共赴的歸宿。
死亡不是同歸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頭。
從無中來,為何不能回到無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