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第十七章

吃過午飯,孔南生想到碼頭上去看看,了解一下各商戶的最新動向。

斷了窖冰的供應,海鮮生意頓時一落千丈,全靠醃貨、幹貨和一部分河鮮苦苦支撐,不少小本經營的老板幹脆關門打烊,算是提前歇夏。好在碼頭和新市場的工程進度極快,而且規模又那麼大,大家也看出以後的生意肯定要比現在好做,所以隻得暫時忍耐。再說,不忍耐又能怎樣?龔一飛那麼凶狠,不是照樣被人打得滿地找牙?

去魚市人多太招搖,所以孔南生今天隻帶了彭多甫一個人,沒想到剛走到洋行街的拐角處,就被三名壯漢攔住了去路。

三個家夥清一色的黑衣黑褲,臉相不善,但開出口來倒還客氣。

“是孔先生吧?”其中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漢子皮笑肉不笑地問道,“我們老板最近聽聞先生的大名,一直有心結交,今天特意備下薄酒,請先生務必賞光。”

孔南生想,麻煩來了。

“你們老板是誰?”彭多甫鎮靜了一下問。

“到了地方自然便知。”那漢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一指路旁的一輛小汽車。

“你先去碼頭,”孔南生吩咐彭多甫道,“其他事等我晚上回來再說。”

彭多甫聽出了話裏的意思,晚上再說,無法是說如果晚上還不回來,趕緊去向江肇銘報告。

上了車,孔南生被夾在後座的當中,所有人都閉口不言。看看車窗外,車輛正朝外灘方向疾速,不多時穿過蘇州河,進入了公共租界。

孔南生想,這個麻煩又變大了一些。想來想去,會不會跟這次吃了啞巴虧的丁老板有關呢?老小子當時曾揚言要拿幾分顏色出來看看,現在看來並非是虛張聲勢。在法租界,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這三巨頭的勢力鋪天蓋地,但過了蘇州河,情況就不大一樣了,清幫不再一枝獨秀,你就是把杜月笙的牌子扛出來,人家也不一定完全買賬。

這幾天,碼頭和市場順利開工,再也沒人敢來搗亂,殺雞儆猴這一招雖然簡單,但效果確實很好。利濟行損失慘重,而且看到孔南生一夥經常在工地上露麵,也終於看出了端倪,知道那是人家特意喂自己吃藥,玩一出擒賊先擒王的把戲。好在羅老板畢竟還是正經生意人,吃了天大的虧,隻能自認倒黴。但是丁老板就不同了,想來想去覺得這個虧吃得窩囊,再加上外麵有些門道,所以心有不甘。

正胡思亂想著,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鑽出車來,隻見眼前是一座占地極廣的花園洋房,單從表麵看來,比華格臬路上的杜府還要氣派。

寬闊的草坪上,鮮綠欲滴的樹木和五彩繽紛的花叢錯落有致,兩名園丁正在修剪甬道邊的瓜子黃楊,空氣裏飄散著一股清新的青澀氣息。大片怒放的月季花叢旁,正站著一位身穿洋裝的年輕姑娘,身材苗條,亭亭玉立,頭戴一頂寬簷草帽,在陽光下遮掩掉大部分麵目,正在專心致誌地用剪刀剪花。

繞過一座花壇,一幢奶黃色的西式洋樓映入了眼簾。孔南生想,這裏的主人到底是什麼角色呢?

“請孔先生稍候。”進入大門右側的客廳,絡腮胡漢子指著沙發說道。

看屋裏的陳設,雖然以西式的沙發、茶幾、落地自鳴鍾等物件為主,但牆上卻掛著中國字畫,甚至還看得見琴桌、花架之類的中式家具,有點土洋結合的意思,尤其是靠南牆的一頭,還擺著一付花梨木的明式桌椅,簡直有點不倫不類。孔南生想,這付腔調,真像剛剛暴發出來的洋行買辦。

“有勞孔先生了,恕罪,恕罪。”一個五十來歲的紅鼻子男人走了出來。“敝姓薑,美女薑。”

“薑先生言重了。”孔南生拱手還禮。

“請坐。”紅鼻子男人指著花梨木的明式家具說,又對外屋叫道:“看茶。”

不多時,一名黑衣漢子托著一隻茶盤走了進來。孔南生想,不妙,若是洋行買辦,哪裏會用這樣的漢子做傭人。

紅鼻子男人抄起茶壺在孔南生的茶碗內倒滿水,然後將壺嘴上下點了三下,孔南生見了心裏一鬆,剛才的擔心頓時去掉了一半,隨即屈食指、翹拇指,伸出其餘三指在桌子上連敲三下道謝。

“老大姓潘?”紅鼻子男人來了精神。

“在家姓孔,出門姓潘。”孔南生不慌不忙地答道。

“貴幫占哪一個字頭?”對方當然不可能輕易相信。“請問貴前人上下?”

“鄙幫頭江淮泗,在家子不敢言父,出外徒不敢言師,老大既問,不能不答,”說到這裏,站起身來,雙手各用三指拎一拎自己的衣領,謂之“修正”,“鄙家師姓孔上令下奇,已經‘過枋’ 。”

“請問老大沾哪個字?”對方繼續“盤道”。

“在下頭頂二十二,身背二十三,腳踏二十四。”孔南生不假思索地一口氣說道。

通常來說,海底盤到這裏,基本能夠確認是“家裏人”,也就可以了,畢竟現在入幫的門檻越來越低,許多新進的徒眾對此根本不感興趣,也不肯下功夫去死記硬背,所以不少入門十來年的“老幫”,對海底仍然不甚了了。

“請問老大,貴幫船有多少板,板有多少釘?”紅鼻子男人似乎並不想走過場。

“頭頂黃板 ,身背纖板,腳踏跳板。”孔南生稍稍有些著慌。

“什麼板有眼無釘?什麼板有釘無眼?什麼板無釘又無眼?”對方的口氣有些咄咄逼人。

“有眼無釘是纖板,有釘無眼是跳板,無釘無眼是黃板!”孔南生提高了一點嗓音。

若按古規,盤海底來來往往要問答二百多個回合,十分之複雜,但是,照這麼盤下去肯定要露馬腳了。所以,應該掌握一點主動才好。

“船到岔口哪裏走?”紅鼻子的神色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東也是岔,西也是岔,掃帚頂門全是岔,老大找岔便有岔,”孔南生故意露出一絲不悅的神色,不動聲色地將了一軍,“不知找的哪門岔,香堂口上再理論!”

孔南生想,別看這家夥年紀比自己大,但字輩不一定比自己高,若是進了香堂,字輩低的先得跪地,麵子已經下掉了一截。沒想到,這虛張聲勢的一招還真起了作用,紅鼻子的神色馬上變得親切起來。

“既然是家裏人,‘脫節’ 之處千萬莫怪。”對方見風轉舵一抱拳。

“好說,好說,”孔南生也抱拳還禮,幹脆來個先發製人,“敢問老大,今天請我來‘赴蟠桃’ ,是不是為了龍昌旅館丁老板的事?”

“哈哈,老大是個爽快人。”對方見話題已被點破,幹脆來個順水推舟。“那位丁老板,與鄙幫的一位兄弟是‘彎腳饅頭’ ,受人之托,多有脫節,沒想到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既然都是弟兄,萬事都好商量,”孔南生連忙表態,“丁老板的損失全在小弟身上。”

“好,痛快人!”客廳門口突然出現一位年約六十的老者,手裏牽著一根極細的鐵鏈。

孔南生不知道老頭是什麼人,手裏牽著的又是什麼,但想上去無非是一條狗。沒想到,老頭一步踏進門來,身後騰地跳進了一隻猴子。

“這位是餘先生。”紅鼻子恭敬地介紹道。

孔南生想,眼前這位餘先生,肯定是“老頭子”無疑,趕緊站起來先“修正”一番,再規規矩矩一躬到底。

“這位小弟老子 是個能辦事的人。”餘先生微笑著拱手還禮。“你在魚市上辦的那件事,我也聽說了,這招流星趕月之計,委實使得滴水不漏,令人佩服啊。”

“哪裏,哪裏。”孔南生想,這位倒是識貨朋友,一眼便看出使的是流星趕月計。

“所以,我特別想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後生,”餘先生把猴子拴在桌子腿上,自己欠身坐下,“小弟老子真是年輕有為啊,現在在哪裏發財呢?”

餘先生個頭很矮,甚至比一般女人都矮,皮色黃中泛黑,一頭微卷的頭發已經有點花白。臉上皺紋極多,似刀刻斧削般生硬,特別是一對眼神,看起人來像鷹隼一樣銳利。總的來說,年歲雖然不小,但身板還很硬朗,給人一種精力旺盛的感覺。

“我也是剛來上海不久,小本經營混口飯吃而已,”孔南生想,不能冒冒失失把杜月笙的名頭抬出來,“現在在十六鋪開了家申莊,胡亂軋些頭寸。”

“不像,不像,”餘先生笑著搖搖頭,意思是別把我當傻瓜,“你費了那麼大的心思,總不成就是為了看個熱鬧?我聽說,最近碼頭和魚市都在大動幹戈,不用問,肯定跟這事有關。小弟老子,你別急著搖頭,嗬嗬,這事跟我們沒關係,法租界裏就是金子堆成山,我們也不會把手伸那麼長,各人頭頂一片天嘛。”

“是啊,我們隻是受人之托,為丁老板出頭而已,其餘事情一概沒有興趣。”紅鼻子補充道。

“不過,依我看,把碼頭和魚市翻了個底朝天,單憑你一家小小的申莊,好像不太可能吧,”餘先生繼續試探道,“所以,你的背後一定另有其人。”

“餘先生真是火眼金睛哪!”孔南生剛想否定,但話到嘴邊卻來了個大轉彎。“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實話實說,我們幾個弟兄,確實不過是跑腿的而已,至於後麵到底是誰撐腰,萬望恕罪,現在實在不便透露。”

“好,講道義,守規矩,這才是真正做大事的氣度,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絕對不說,”餘先生讚歎道,似乎非常欣賞孔南生的態度,“其實,我也隻是隨便問問,千萬別往心裏去。聽你口音,是從蘇北來的吧?”

“是,蘇北射陽的。”孔南生隨口答道。

這兩年來,孔南生一直對外聲稱來自射陽——雖然現在老家已經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但日後萬一要回去的話,同時帶回去一大堆麻煩,絕對不是一件聰明事——若非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古訓,孔南生真想把自己的名姓都一塊兒改掉。

“哦,射陽,”餘先生點點頭,“請喝茶。”

端起茶碗,剛喝了半口,外麵的過道裏突然傳來一陣清脆、沉穩的腳步聲,一聽便是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聲音。

“爹,你們今天去法租界辦事了?”門口閃出了一張年輕姑娘白皙的臉。

孔南生轉臉一看,頓時呆住了,一口茶水含在嘴裏都忘了下咽。

走進門來的是剛才那位在月季花叢中剪花的姑娘,年紀約摸二十出頭,個頭嬌小,麵容長得細巧、精致,無一不是恰到好處,以孔南生的眼光看來,除了用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之類的套話來形容,簡直就找不到其他更著力的字眼了。尤其是一對大眼睛,雙眼皮比韭菜葉還寬——孔南生突然想到了舊日相好小桃紅對雙眼皮的讚譽——這樣的眼睛,是會說話的,至少現在孔南生覺得,這雙眼睛正在對自己說話。

一不留神,茶水流到了氣管裏,孔南生被嗆得連連咳嗽,惹得那姑娘開心地大笑起來。

“剛才去接這位孔先生談點生意,待會兒送他回去。”餘先生笑嘻嘻地說。“怎麼,你又想搭車去南京路?”

“是啊,我想去先施公司買點東西。”那姑娘答道,又飛快地瞄了孔南生幾眼。

孔南生暗暗慶幸,今天還算“樹上清秀” ,西裝前幾天剛熨過,皮鞋昨天恰好叫夥計擦過,出門前亂糟糟的頭發還稍微梳理了一下。

“那一會兒順路一起走吧。”餘先生眼裏原來那種鷹隼般的目光消失了,臉上的皺紋裏也全都掛上了笑意,轉臉向孔南生介紹道:“我這個女兒啊,是個時髦人,現在在一家法國洋行做事,洋花樣學了不少,三天兩頭要去南京路買東西,我老頭子掙點家當都快被她花完了。”

“咦,我怎麼覺得這位孔先生這麼麵熟呢?”那姑娘又將孔南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孔南生似乎也有這種感覺,好像以前跟這姑娘在哪兒見過似的。但是,怎麼可能呢?自己平時出沒的不外乎賭場、煙館、妓院這類地方,這位一身華貴的洋裝、腳穿高跟鞋的富家小姐,怎麼可能到那種地方去呢。上海灘上雖然西風強勁,但穿洋裝和高跟鞋的女人仍然很少見,不必問,人家肯定成天跟洋人打交道,完全是另一種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