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篇三
項羽麾兵進入鹹陽,儼然以關中王自居,處置起亡秦的一切來。為報祖父項燕、叔父項梁皆被秦軍所殺之仇,他下令:將秦所有宗室公子,一律誅殺!包括已經投降的秦王子嬰。
子嬰隻做了四十幾天秦王。他不是那種顢頇無能的亡國之君。事實上,他像他的祖父,始皇帝。就像他祖父當年智除嫪毐一樣,他機智果決地設計誅殺了趙高,使秦人拍手稱快。四十六天,才短短四十六天,他就展示出一個盛世明君應有的一切素質。然而,他不幸接手了一個已病入膏肓的帝國。白練係頸,俯首請降,一切不該他承受的屈辱都降臨到了他身上,最終還要用生命為帝國殉葬。
所以,對於子嬰的命運,秦人無不感到同情和惋惜。不過,據說子嬰在聽到對自己的判決時,既不驚慌,也不憤怒,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似的,隻淡淡地說了一句:
“請轉告你們大王一句話:不要以暴易暴。”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是否傳達到了項羽的耳中,隻知道項羽開始下令搜集鹹陽的全部寶物,東運彭城——他已經決定以那裏作為自己的新都。他不喜歡鹹陽。對他而言,這是個充滿了仇恨和罪惡的地方。他要把這裏付之一炬,帶著財寶和美女東歸故鄉,讓親友鄉人們都看到他今日的權勢和榮耀。
同時,項羽開始大封諸侯,並自立為西楚霸王。
啊!將天下攥在手裏任意處置的感覺簡直太好了。項羽愉快地想。
至於那個討厭的劉邦,不就是“先入關中者王之”嗎?嘴大吃嘴小,把巴蜀之地封給他。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向來是秦朝用來流放罪人的,可好歹也算是關中。讓他去那邊窩著吧!
項伯大概拿了劉邦不少好處,又來幫這位親家說好話。項羽被他搞得不勝煩擾,就再添了塊漢中,封劉邦為漢王——反正這條泥鰍也翻不出什麼大浪來!
韓信走出秦朝禦史的府第。
一群將士嘻嘻哈哈地抱著值錢的財寶器物從裏麵走出來,經過他身邊時,一人問道:“咦,韓郎中,你怎麼沒拿點寶貝?”
韓信屈指敲了敲那人抱著的鎏金刻花大酒樽,笑道:“太重了,我搬不動。”
幾個人被他的話逗得哈哈大笑,抱著東西走了。
韓信踱到街道上,慢慢地走著。他的心情很沉重。
哪裏都一樣。秦宮室裏沒有,昔日權貴的府第中也沒有。秦朝的律令、地圖、存檔奏呈、戶籍文冊……凡是有點價值的圖籍都沒有了。
劉邦果然存有野心!
看來,戰爭還將繼續下去。對他而言,戰爭也沒什麼可怕的,他的才能本就在這上麵。隻是他若不能獲得重用,再轟轟烈烈的戰爭,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孩子,知道什麼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嗎?師傅問道,眼睛卻不在看他,看著天邊。
知道。就是沒有東西吃,餓肚子唄!他把玩著一株野草說道。
師傅看看他,一笑,搖搖頭,又望向天邊。是沒有對手!記住,孩子,當你天下無敵的時候,你就是這世上最寂寞最痛苦的人。
錯了,師傅和當時的他都錯了。沒有對手不是最大的痛苦,饑餓之類的肉體上的痛苦當然更算不了什麼。這世上最大的痛苦是:明知道天下沒有什麼人是自己的對手,卻偏偏連競逐的資格都沒有。
他悶悶不樂地踢掉路上一顆小石子,歎了口氣。
忽然,他心裏冒起一個不可遏抑的念頭。
他伸手拉住一個看上去像當地人的路人,道:“請問,國尉府怎麼走?”
“國尉府?”那人瞪大了眼睛道,“你問國尉府?”
“是啊。”
那人用古裏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向前一指道:“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向右拐,再穿過一片小樹林就是。”
韓信拱手道:“多謝。”
“不謝,不謝。”那人說完就走了。一邊走,一邊不時回頭疑疑惑惑地看著他。
韓信按那人的指點,向前走去。
啊,自己一定瘋了。為什麼去那裏?就因為十幾年前師傅曾經在自己麵前說過一回那個陌生人的名字?
那他去了又指望看到什麼?
師傅端坐在那裏,捋著花白的胡須,微笑道:孩子,現在你相信我真是秦朝的國尉了吧?
荒唐!他失笑地搖了搖頭。
但他還是繼續向前走去。
畢竟是堂堂的國尉府,也許會有一些軍事方麵的資料呢?看一看又何妨?他這樣對自己解釋道。
他走到道路盡頭,向右拐,再穿過一片小樹林。
從樹林中走出來,他愣住了。
看得出,那曾經是一座恢宏壯麗的府第。
石雕的狻猊依然威嚴地守在門口,幾根枯黃的蒿草從它的腳爪縫中伸出來,在寒風中搖曳。一隻不知名的雀鳥正站在它的頭頂張望,見有人來,一振翅“忽啦啦”地飛走了。
朱漆的大門半敞著,上麵的漆已斑駁脫落。可以看得見門內的庭院裏生滿了半人多高的雜草。他伸手把門推開一點,一陣難聽的“吱呀呀”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跨進門檻,草叢裏跳出一隻野兔,三跳兩跳逃走了。
怪不得剛才那人神情如此古怪,原來他所問的是一座廢棄已久的老宅。
他小心翼翼地穿過一間間或搖搖欲墜、或半已傾圮的廳堂台榭,一邊走,一邊仔細地看。他不知道他究竟想看什麼,看來看去也沒有看到什麼。這裏和所有的棄宅一樣,黴味、蛛網、塵埃充斥其間,還有幾隻好奇的老鼠,從黑暗的角落裏瞪著明亮的小眼珠子看著他,似在琢磨這個闖入者的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