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薑篇四(1 / 3)

季薑篇四

六月,齊王繼續搜集那些奇奇怪怪的礦物,同時開始自己翻閱一些上古典籍,不懂的地方時常來問季薑。

季薑越來越擔心,因為齊王問的東西越來越遠離現實,全是些與軍國大事無關的上古玄怪之事,有些連她也回答不出來。

七月,張良再次代表漢王出使齊國。

“漢王與項羽在固陵打了一仗,”張良道,“很不順手。現在暫時退回壁壘堅守。漢王問你,齊國是不是平定得差不多了?可不可以來幫他滅項羽了?”

齊王估算了一下各方的實力,道:“楚軍強悍,真要徹底殲滅,我需要有絕對優勢的兵力。”

張良道:“漢王打算和你,還有彭越一起發兵,共擊項羽。你任元帥,三路大軍都由你指揮。可以了嗎?”

齊王道:“可以了。就算再有不足,我也可以用陣法彌補,應該能擊敗項羽了。”

張良道:“好!隻要你出兵滅了西楚,漢王說了:‘楚國自陳以東至大海,全都加封給齊王,剖符定封,世世勿絕。’”

說著,張良將元帥虎符授交齊王。齊王拜領後,道:“子房,今天就不要匆匆回去了。大局已定,我有把握在近期內滅掉西楚,來,今晚咱們把盞夜談,一醉方休!”

張良笑道:“陪你聊天可以,飲酒可不行。我近來正習道家導引輕身之術,不能沾葷酒。”

齊王道:“開玩笑!你是塵世中人,學什麼道家方術!走走走,喝酒去。季薑,你叫人去把那幾壇上好的……”

張良道:“不跟你開玩笑,我真的在修煉。”

齊王一怔,道:“你真在修煉?”

張良道:“真在修煉。”

齊王上上下下打量著張良,道:“為什麼?”

張良道:“你知道的,我身體不好。”

齊王愣了好久,才搖搖頭道:“我搞不懂你。這樣吧,就來一點果酒,齊地的果酒清洌甘甜,不帶人間煙火氣,誤不了你的修煉。”

話雖如此,當宴席擺上,季薑為張良斟酒時,張良還是隻讓斟了極淺的一小杯。席上珍饈美味很多,張良卻隻肯吃一點清淡的蔬菜,連蒜薑之類的都不碰。

齊王有點看不下去了,道:“子房,就算要修道,也不能這樣過於節食啊。漢王對你多方倚重,你肩上的擔子很重。飲食太少,會把身體搞垮的。”

張良道:“不少了。我已經幾年滴酒未沾了,今天破例,還是看你的麵子。我修習的是赤鬆子那一路,修到後來,是要辟穀的。”

季薑在旁邊聽得嚇了一跳,道:“辟穀?是不是就是什麼都不吃?”

齊王也吃驚不小,道:“子房,人生短暫,何必如此自苦呢?”

張良微微一笑,道:“苦?這就要看你怎麼看了。你率百萬大軍,攻城略地,有時日夜兼程,千裏奔襲,有時變起倉促,急思應對,別人也會覺得你苦不堪言,可你呢?隻怕是樂在其中吧?”

齊王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子房也。來,我敬你一杯。”

張良輕抿了一口酒,道:“我年幼時,家裏人曾抱著我請著名的相士許負看過相。許負說,這孩子眉目過於清秀,雖聰穎異常,卻是福薄之人。勸家裏人讓我從小吃點苦,粗養粗長,對我反有好處。可家裏人怎麼肯呢?我家五世相韓,是出了名的大族,怎能叫人說連個孩子都養不好呢?結果,錦衣玉食,揮金如土,小時候倒是舒服,長大可就不好過了:體弱多病,顛沛流離,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那都是我小時候把那點微薄的福分提前揮霍光了啊,無福可享,就隻剩下吃苦了。我現在這樣節食惜福,正是保命之道。而且我確實感到,自從節食以來,身體要比以前好多了。”

齊王怔了怔,搖搖頭,道:“你從哪裏找來的這套謬論?照你這麼說,每個世家子弟都注定下半輩子要吃苦了?”

張良道:“這倒不一定。各人各福,我福分薄嘛。”

齊王笑道:“胡說!你那些苦都是找得出原因的,不就是因為你在博浪沙給了秦始皇一下子,才弄得流亡多年,把自己身體折騰壞的嘛!說什麼福薄福厚!”

張良道:“可我不正是因為出生世家,世受國恩,才會去刺殺秦始皇的嗎?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韓國民眾,至於這麼做嗎?”

齊王道:“歪理,全是歪理!”

張良很平和地微微一笑道:“也許吧。冥冥之中的事,有誰知道呢?我所說的因果,也許還隻是我個人的臆測,離真正的因果還差得很遠呢。”

齊王道:“越說越玄了。你呀,聰明人腦筋一動到歪裏,比笨人還難拉回來。很簡單的事,偏要往複雜裏想,還會自己弄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說法來。算了,不跟你爭這些了,說到博浪沙,我倒有件事想問你——其實老早就想問了,可又怕你誤會。”

張良目光一動,道:“你問。”

齊王道:“人家都說,你用一百二十斤重的大鐵椎擊毀了秦始皇的副車。可你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能使得動那東西?況且若真要使用如此重物,隻可居高臨下,或在近距搏擊,那就必須是高山深穀、密林蒼莽的地形。博浪沙那地方我前年打仗時去過,一馬平川,無險可恃,頂多就幾個低矮的沙丘,連棵像樣的大樹都沒有。當時我見了就想:這種地方怎麼可以用來行刺?怎麼設伏?怎麼出擊?一擊不中又怎麼全身而退?我打仗用的鬼點子算多了,可這事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哎,告訴我,你到底用的是什麼妙計啊?”

張良轉動著手中的酒杯,歎了口氣,道:“終於有人想到問這些問題了。”

齊王奇道:“以前竟從來沒有人問過你嗎?”

張良道:“你以為人人都會有你那份細心和智慧?何況那些愚民愚婦,再無法解釋的事,他們也會編出個說法來。我就曾親耳聽到一個人在酒肆裏,口沫橫飛地說我雇了一個神力過人的大力士,身高八丈,腰大十圍。你想想看,那還是人嗎?”

季薑“撲哧”一聲笑了。齊王笑道:“這樣的人,給我用來攻城倒正好,雲梯都可以省下了。”

張良也笑了笑,道:“不過也難怪,這件事確實讓常人無法猜想。不要說他們,就是我自己,親身經曆過,明知是怎麼回事,回想起來,也依然有一種恍如夢中的感覺。”

說著,張良斂容危坐,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地道:“這要從我的故國初亡那時說起。我說過,我家五世相韓,我祖父做過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丞相,我父親做過釐王、齊悼惠王的丞相,世受國恩,無以為報。所以我想,就算複不了國,至少也要殺了那個暴君,替韓國報仇。“我遣散了家中的三百多名奴仆,變賣了萬金家產,弟弟死了也不去厚葬,一心要尋訪能助我刺殺成功的奇人異士。

“人人都說我瘋了,毀掉這麼大的家業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也許吧。當年燕太子丹以太子之尊,動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做這種事,結果以能失敗而告終,我一個亡了國的紈絝子弟,又怎麼可能成功呢?況且聽說自從荊軻、高漸離相繼行刺失敗後,秦始皇對六國之人大起戒心,防範更加嚴密。就算我願意走忍辱負重、屈身為奴的路,也休想接近他了。

“我明知道,行刺之舉難逾登天,可還是要這麼做。我年紀輕,還沒在韓國做過官,所以也沒什麼門客故舊,更沒有振臂一呼、四方響應的威望。除了行刺,我還能為我的韓國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