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這種花乃項羽兵敗之日,虞姬為免拖累於他,自刎帳下,她的鮮血所濺之處,便開出一朵朵鮮花,皆是其色如血,後人便以虞姬之名命之。這花開時,花莖細幼,在風中搖擺,隻如蝶群翩翩,故此又名蝴蝶滿園春。

蝴蝶滿園春。

問花樓。淚眼問花花不語。

他在花前站立一會。終於離去。

他心思不屬,隻顧低頭前行,並不曾留意身側不遠處避在一側一列屏息靜氣的彩衣麗影。

來者是念妃,她因聽得宮女說聖上一人在此飲酒,方攜著人過來。不想碰著外臣,情急之下隻好將就一避。

隔著遠,隻見得一青年男子,並未著冠帶,隻尋常一襲青衫,狼行虎步,匆匆而過。不知是否受了申飭,一臉鬱鬱之色。

她款款行至樓下,侍從見著她,慌忙行禮。她於是隨口問道:“方才聖上見的何人?”

“忠義將軍趙皓。”

原來他便是忠義將軍。

她性情柔順,又幼承庭訓,最重一個德字。是以入了宮,時時事事皆留著心,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連宮中閑事亦少管,何況朝堂外之事。隻源有一次她無意聽得宮女談論,說忠義將軍得長女,聖上親去看視,賜了一乳名,換為“念兒”,因重了她的名,小宮女大約在那私下不忿。倒另一宮女聞言,道:“瞧瞧聖上對咱娘娘這心,恐怕是情不自禁,掛在嘴邊的吧。”她裝做沒聽著,心下卻不覺記得了。

皇帝已經酩酊,將頭伏在桌上。她蓮步珊珊,來得輕。他並未曾被驚起。

她行至他身旁,輕輕的喚了聲:“聖上。”

他還猶自未覺。

她本欲推一推他,勸他回宮中去睡。手伸至一半,忽然停下。細細打量起他來。平日裏他慣於持重,天顏等閑難展。讓人不敢正視。她從未如此大膽放肆的打量過他的臉。

他顯然飲得有些多了,一張玉麵微微染了一絲酡紅,濃眉蹙著,仿佛夢中,也還掛著國事。平日裏閃著冷光的一雙眸子,此刻掩蓋在雙睫之下,他的冷厲便悉數去除。想是他遣退了人,閣樓靜靜的,偶爾起一陣的風。窗外太陽漸漸的熱起來,像是有人在天上生了火,一點一點的火勢燒得慢慢的近了。閣樓卻隻是陰涼。

一隻酒杯倒了,杯中的殘酒撒在他衣袖上,雲一樣的暈開一大片。他渾然未覺。發冠亦鬆動了。散發覆在臉側。她不由將那伸出一半的手,輕輕替他攏了攏那些頭發。誰料掌中銀光一閃,她起先以為自己眼花。細細一看,才發現千真萬確,是一條白發。還有,兩條三條。……啊。他才及而立之年,竟已經有這樣多的白發。有多少她不得而知的讓他殫精竭慮的事情,使得他華發早生。

她不由心中低回,有一刻的失神。

他這時候咕噥了一句甚麼,將頭側一側,繼續睡下去。他本大半個身體伏在桌麵,此刻一動,不知從何處飄落一張揉得皺了的紙箋。她拾起來,才發現是一副未完的畫,不過寥寥幾筆。畫中人風流姣好的側影卻一覽無遺。極明顯的是那精致小巧的下頜,線條流暢如水,仿佛畫中人就在心中,隨手皆能刻印出來。

她不由想起皇帝乳母老宮人有次說的:“聖上最喜眉目秀麗體態風流的女子,娘娘您自然是最拔尖的了,更還兼這等的知書識理,賢良淑德。往後一國之母,非您莫屬。”

她又看向手中那半幅白描,忍不住又笑了。他何曾知道自己幼時曾向府中的姨娘學過吹笙,後來母親嫌惡姨娘出生青樓,恐她沾了風塵氣。不準她再學,也自此丟開了手。隻是疏這發髻,卻似是他憑空想的了。

一邊還提著數字: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

仿佛是皇甫鬆的句子。

思及此,她不由低低的笑了,那笑是發自心底最深處的,溫暖的,篤定的笑。他隻是性情內斂,又國事繁重。容不得他輕易表露情感,方使人覺得那樣的高不可攀無法接近。想到他久久留著那後位空置,也許等待的隻是自己。一陣溫柔便將她自己包圍了。她發誓將永生記得這個下午,窗下虞美人花開得那樣烈,全心全意,不管不顧。有一小方的太陽越過窗欞,在窗下地板上製造出一小片它自己的領土。風還在徐徐吹進來。晝長人靜,現世是這樣的美好。一個精光燦爛的世界,仿佛她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