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櫻輕輕嗯了聲, 抬手順著散落在肩頭的秀發, 麵露沉思, 她想得簡單, 黃氏和她無病無災的活著就好, 之後的事順其自然, 今日遇著譚慎衍, 又勾出了她許多事兒,她不算聰明,不懂算計, 嫁給他做妻子的那些年,為了配得上他,她盡心的一點一點學, 不懂管理後宅, 她細心請教身邊的管事,賬本複雜, 她請賬房先生和她一起夜以繼日的核對賬冊, 可是婚姻講究門戶, 她和譚慎衍身份千差萬別, 在外人眼中, 他是高不可攀供人敬仰的譚侍郎, 譚尚書,而她,不過是長於鄉野的無知村婦, 靠著點手段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舉止粗鄙,性子潑辣,配不上他。
在他麵前,她心底是自卑的,做事瞻前顧後畏手畏腳,許多事兒拿不定主意,明明,她骨子裏透著股狠勁,敢作敢為,偏生,嫁給他後變了性子。
如今,再見麵,心境開闊她才想清楚緣由,上輩子的她喜歡他,活得太過小心翼翼以致於迷失了自己,留下諸多遺憾,自己過得不幸福也拖累了他,這輩子,她不嫁給他,心底便不會生出自卑來,人情冷暖,自己感受體會。
前世的緣分到了頭,這世,便各自好好活著,橋歸橋,路歸路。
遐思間,秋水越過屏風進來,晃了晃手裏的黑漆木的雕花盒子,笑盈盈道,“小姐,薛府送了回禮,這會才到梧桐院,太太看是幾隻木簪子,差奴婢給您送來。”
秋水穿了身橙黃色茜草纏枝紋的長衣,眼眸幹淨,裏漾著笑,“明天大年三十,小姐記得早點休息,怎不見聞媽媽?”
語聲一落,便瞧著聞媽媽從裏邊出來,拍了拍身上的衣衫,倉促的和秋水說了兩句話,拿著錢袋子出了門,夜色漸深,其他院子的丫鬟婆子估計都領了賞錢,就桃園慢了,不敢再耽擱下去,若等丫鬟們歇下,再叫起來就該鬧笑話了,故而,腳步匆忙。
秋水看寧櫻發髻鬆散開,容顏妍麗,安安靜靜的坐著,跟蓮花仙子似的,走上前,揉了揉她腦袋,提醒道,“明日清晨要去榮溪園請安用膳,別在桃園吃,和小太醫去了郊外多留點心,人多,別被人衝撞了,夜裏熱鬧,人牙子肆意橫行,最喜歡哄騙嬌滴滴的小姐,您別上了當,看了煙花爆竹,子時前得回府守歲,莫貪玩。”
寧櫻生下來就是她抱著的,從小服侍她長大,秋水沒有生過孩子,她眼中,寧櫻和她自己親生閨女無疑,故而才會絮絮叨叨叮囑她。
“秋水,我記著呢,不會忘記的。”路上她和黃氏提過薛府會派馬車接她之事,黃氏不覺得有什麼,寧櫻心裏不自在,想到那個麵色幽冷,陰晴不定的男子,她歎了口氣,薛墨與譚慎衍關係好,明日勢必會遇著他,兩人前世是夫妻,雖說如今是陌路,心下總不太自在,秀眉輕抬,接過盒子,,蔥白般細嫩的手摩挲著盒上紋路,隨口道,“小太醫怎想著送簪子過來?”
“據說薛小姐得了兩塊沉香木,送去首飾鋪子打造了一套頭飾,恰逢今日宴客,挑了些做隨手禮,今日去薛府的小姐都有,五小姐也有。”看寧櫻打開盒子,眼眸漸漸有了笑,秋水麵上愈發溫和,繼續解釋道,“七小姐在薛府鬧的事兒上不得台麵,聽說,薛府沒有送七小姐禮,薛府的人是傍晚送來的,大太太心裏不舒服,壓著東西沒吭聲,夜色漸黑,大太太再瞞著,明日傳到老爺耳朵裏她難自處,這才命人送了過來。”
寧靜芳被寵壞了,在薛府丟人現眼,回來又摔凳子又大哭不止,大太太愛女,這次的事兒雖不是由寧櫻惹起的,可和寧櫻有關,往後,大太太怕是和三房結仇了,養兒女都是債,秋水心下感慨,見寧櫻拿出盒子,喜歡不已的模樣,秋水又小聲說了兩句,沉香木貴重難得,秋水猜測,除了寧櫻手裏得的這塊是沉香木簪子,尚書府的幾位小姐得的該是尋常木簪子,工藝精湛不必說,比不得寧櫻手裏的精貴,隻因,寧靜芸的便是尋常簪子。
這個,明眼人一看就分辨得出來,秋水和寧櫻說開是希望她心裏有個底,見寧櫻眼裏閃過詫異,她直起身,準備回了,“小姐早點休息,秋水還有事兒要做,就不留下了。”
寧櫻拿出簪子,驚呼道,“雕的是櫻花呢,花葉中還有櫻桃,手藝真好,竟是比莊子的吳管事還要厲害。”吳管事管著莊子,空閑時喜歡抱著塊木頭刻刻畫畫,雕出來的小貓小狗算不上精致,卻也有模有樣,吳管事和管事媳婦待她不錯,望著簪子,寧櫻又想起在莊子的時光,那會兒,是真的沒有煩心事。
“秋水,你說,我和父親讓,叫吳管事一家來京城供我差遣如何?”她身邊沒有跑腿的人,黃氏讓她使喚熊大熊二,她心裏存著膈應,不能全心全意信任他們,不信任,即使有事兒多是無關痛癢的,對她沒有多大的幫助。
吳管事一家是寧府的人,賣身契在寧國忠手裏,寧伯瑾討要的話,寧國忠該會給麵子,如此一想,寧櫻精神一振,站起身,喚外邊的丫鬟為她穿衣,“秋水,我與你一道回梧桐院,和父親說說,年後讓吳管事他們入京。”
秋水看她說風就是雨的,皺著眉頭失笑,拉著她勸道,“不急於一時半會,明年就大年三十了,正月出遠門的少,即使你想讓吳管事她們進京,也有隻等二月去了。”
門口的丫鬟被聞媽媽叫到旁邊院子領賞錢了,不在。
不見人進屋,寧櫻索性自己回屋取了件粉紅色鬥篷套上,挽著秋水一道往外邊走,府裏張燈結彩燈火通明,暈黃的光蔓延至路的盡頭,瞧著喜氣洋洋的,相由心生,景隨意動,果真不假。
寧櫻和秋水小聲閑聊著,經過岔口時,另一條甬道傳來女子低微的說話聲,寧櫻蹙了蹙眉,秋水臉頓時沉了下來,很快又化為平靜,輕聲向寧櫻解釋道,“是竹姨娘,她被三爺罰了禁閉,今日府裏的主子都出去了,她去榮溪園陪老夫人,一大早就過去了,不成想這會兒才出來。”
寧櫻聽出秋水語氣除了鄙視還有絲咬牙切齒,她不難想清楚,十年前那件事是竹姨娘做的,所有人都怪在黃氏頭上,如若不是這樣,黃氏何苦去莊子過了十年?
“秋水,你別生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說不準,明天報應就來了。”竹姨娘膝下有一對兒女,生了三房長子的緣故,竹姨娘頗為得意,和月姨娘凡事寫在臉上的跋扈不同,竹姨娘的得意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竹姨娘在後院長大,清楚後院爭鬥,她以為有了兒子就是萬事大吉,母憑子貴,多少看不起其他姨娘,對月姨娘也是嗤之以鼻,不過,月姨娘性子粗,雖知竹姨娘看不起她,卻不知其中緣由,活得像月姨娘那般糊塗的,真是少見。
秋水心驚,斜著眼多看了寧櫻兩眼,她心裏對竹姨娘是氣憤的,在寧櫻跟前自認為掩飾得好,誰知,寧櫻一言就聽出來了,想了想,她道,“奴婢現在不氣了。太太回來了,往後慢慢會討回來的,你也別怕,你是正經的嫡女,你不過是個年老色衰的姨娘,主子都算不上。”
“我不怕,回府後,你瞧我怕過誰?”寧櫻仰著頭,親昵的蹭了蹭秋水手臂,她心裏納悶一件事,黃氏回來這麼久了,沒發落過任何人,這點,和上輩子出入有些大,上輩子的黃氏可謂雷厲風行,攪得寧府人仰馬翻,如今卻平靜得很,不太對勁。
聽著聲音近了,寧櫻不想和竹姨娘碰上,抬腳朝梧桐院的方向走,身後的,穿過甬道走來的竹姨娘望著兩人背影,怔忡了下,她身邊的丫鬟也瞧見了,小聲道,“六小姐會不會打聽姨娘您的去向然後在太太跟前煽風點火?”
竹姨娘垂頭,眸色漸深,目光望向前邊,見寧櫻和秋水挽著手,不時側目說幾句話,有說有笑入了拱門,她臉上露出抹猙獰的笑來,“她不過仗著薛府在府裏作威作福罷了,聽說傍晚薛府的人送了禮過來,沉香木打造的簪子,她能不得意嗎?我倒是要瞧瞧,之後兩年,薛府不上門提親,她還有何臉麵見人。”
說完,竹姨娘又想到什麼,嘴角揚起抹高深莫測的笑來,低下頭,小聲的交代丫鬟辦件事,丫鬟聽得捂嘴笑,連連點頭,暈黃的光將二人的身影拉入一側樹梢,半明半暗,令人毛骨悚然。
她們聲音再小,想知道她們說了一點都不難,秀媽媽聽完丫鬟的話,瞅了瞅月色,斟酌番,去了芳華園,寧靜芳發了通脾氣,芳華園一片狼藉,明日過年,哪能由著寧靜芳胡來?柳氏吩咐丫鬟收拾屋子,去庫房找套好的茶具花瓶將房間裏缺的物件補上,秀媽媽急匆匆進門,掀起簾子,柳氏正坐在床榻前,握著寧靜芳的手,唉聲歎氣,屋裏,丫鬟們各司其職,不敢擾了柳氏情緒。
秀媽媽躬身走了過去,屏退屋裏的人,湊到柳氏耳朵邊道,“有人聽竹姨娘和身邊的丫鬟說話,老奴打聽到了些。”她做事穩妥,說這話的時候又四處瞧了瞧,如此,才將探聽來的話說了,柳氏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擱大戶人家算子嗣多的了,偏偏,二夫人肚子爭氣,連著剩下四位少爺,有二夫人比較,大房的子嗣便顯得略微單薄了些。
不是個數少,而是兒子少了,兩人比較,總感覺柳氏落了下乘。
柳氏目光漸沉,聽了秀媽媽的話,眼底盡是狠厲,很快,又恢複了正常,語氣平平道,“薛府重視她,父親明年又想入內閣,自然不會在這緊要關頭得罪她,靜芳從生下來到現在,何時像今天這般丟臉過?她不過一莊子來的丫頭,妄圖將我的靜芳比下去,你吩咐下去,從中幫竹姨娘一把,也算是為靜芳出口惡氣。”
“老奴心裏明白了。”她是柳氏的陪嫁媽媽,待幾個少爺小姐親厚,寧靜芳丟了臉名聲壞了不說,往後,達官貴人,寧靜芳是結交不上了。
柳氏擔心秀媽媽的人做事不沉穩被人抓住把柄,心思一轉,暗地多叮囑了幾句,竹姨娘是三房的人,事情鬧起來也是黃氏約束不住姨娘,和她們無關。
而另一邊,寧櫻和寧伯瑾提了讓吳管事一家進京的事兒,寧伯瑾麵有猶豫,拉開身邊的椅子示意寧櫻坐,遲疑的岔開了話道,“你七妹妹回來後情緒不佳,你可去看過她?”寧國忠將他叫去書房說話,明麵上沒有指責寧櫻做得不對,但是暗地提醒他好好管教寧櫻,寧伯瑾心下無奈,詩詞歌賦他還行,管教女兒,他不會也不敢。不說寧櫻性子如何,他訓斥寧櫻,黃氏知曉不會饒了他,寧伯瑾不敢忤逆寧國忠,當麵應下會回來問問,隻字不提管教之事。
寧櫻歪頭,“有人在父親麵前亂嚼舌根了嗎?”
想到寧國忠嚴肅凝重的臉,寧伯瑾哪敢承認亂嚼舌根的是寧國忠?堅定的搖了搖頭,“今日的事情鬧得大,聽說在場的還有兩位尚書家的小姐,你畢竟是姐姐,怎不幫著你七妹妹,由著她被人指指點點?”今日他也去薛府了,翰林院學士知識淵博,文采斐然,與大學士說話如沐春風,渾身通泰,他哪有心思過問薛府內院發生的事兒?
“話不是我說的,我也沒法子,七妹妹招了嫌棄,父親要櫻娘開口也遭嫌棄不成?要是那樣子的話,下次有機會遇到尚書府的小姐,櫻娘會與她們解釋的,大不了,往後不和尚書府來往就是了......”
聽她快人快語,寧伯瑾喉嚨如卡了根刺似的不上不下,尚書府那樣的人家,能往來自然是好的,事情過了,哪能上趕著得罪人,思忖一番,寧伯瑾心下有了成算,道,“罷了罷了,事情過去就散了,下回遇著尚書府的小姐,你多謙虛些,別得罪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