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回冷, 譚慎衍一身褐色竹紋長袍, 長身玉立, 陰冷的風拂過他剛硬的麵龐, 竟又讓人覺得冷了幾分, 寧國忠嘴角噙著淡淡的笑, 走進花廳, 緩緩道,“不知譚侍郎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花廳牆壁上懸掛了幾幅畫, 仿前朝大師的畫作,花廳是待客的場所,象征著府邸的門麵, 無論字畫還是家具, 極為匠心獨運,聽著寧國忠的話, 他站起身來, 禮貌的回道, “寧老爺說的哪兒的話, 是我突然造訪冒昧了才是。”
百年世家的寧府, 竟然掛著仿作, 門麵損了。
譚慎衍雖是晚輩,有刑部侍郎的頭銜,又有青岩侯世子的身份, 官職上理應寧國忠和寧伯瑾向他施禮, 不過,他先一步行了晚輩禮,寧國忠心下滿意,譚慎衍身份倨傲,若他不行禮,他不好說什麼,好在,譚慎衍識趣,見此,他臉色柔和不少,抬手虛扶了一把,溫煦道,“譚侍郎太過客氣,快快請起,不知譚侍郎有何指教?”
譚慎衍重新落座,舉手投足間貴氣難擋,寧國忠心下感慨,可惜這等好兒郎沒有生在寧府,否則,寧府何愁會被清寧侯和懷恩侯嚇得亂了方寸,斂下眉目,笑著喚小廝上茶。
“近日侯府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如今危機已過,我心裏記著和六小姐的承諾,特意來府謝謝她。”若不是有寧櫻,他懶得和這幫人虛以為蛇,上輩子寧櫻的遭遇有多少是他們推波助瀾,他記在心裏,眼下不是翻臉的時候,因而簡潔明了說了去南山寺路上之事。
寧伯瑾心裏有些害怕譚慎衍,刑部大年二十九連夜處置了好些人,年後又揪出一幫朝廷的貪官汙吏,許多人都怕被刑部盯上,早先的禮部侍郎便是因為譚慎衍被貶職的,高處不勝寒,他如今算是明白這個道理了,也不知譚慎衍身為刑部侍郎,哪兒來的底氣,不怕得罪人沒了命?
寧國忠一怔,心裏有一番琢磨,暗道寧櫻真是有福氣的,這等大事竟然被她料中了,換做外人都以為青岩侯府在劫難逃,寧櫻從何得知他們會躲過一劫?
不過此刻不是追究的時候,思忖片刻,笑道,“小六不懂京裏的事兒,沒給譚侍郎添麻煩就好,她是個有福氣的,剛回來,老三就升官了。”他想,莫不是譚慎衍為了感激寧櫻才拜托禮部侍郎提攜寧伯瑾的?要真是這樣的話,寧伯瑾進了禮部就和譚慎衍,禮部尚書沒有關係了。
說話間,黃氏和寧櫻走來進來,黃氏不知譚慎衍所來何事,不過她不是個與人為惡,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小六與我說了南山寺的事情,給譚侍郎添麻煩了,犯不著特意走此一趟。”
譚慎衍站起身,中規中矩的向黃氏施了晚輩禮,黃氏臉色微變,緩緩道,“譚侍郎太過客氣了。”
譚慎衍嘴角勾起一抹清淺的笑,陰冷的麵龐有了些許暖意,“晚輩應該的。”
寧國忠在邊上琢磨出些許苗頭來,問寧櫻出城遇著譚慎衍回府後怎麼不說,言語並無責怪之意,寧櫻施禮道,“櫻娘覺得並不是什麼大事兒故而沒說,方才管家說譚侍郎來了,櫻娘才想起了,路上和娘說過了。”
她不是寧府的下人,芝麻大點事都會告訴他。
說了會兒話,寧國忠以為譚慎衍想單獨和寧櫻說幾句話,誰知譚慎衍提出告辭,眉目間不冷不熱,寧國忠摸不著他的想法,緩緩道,“小六爹的事情多虧有譚侍郎幫忙,感激不盡。”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寧老爺不必相送,晚輩先行告退。”譚慎衍躬身作揖,轉過身,冷風拂過,襯得他衣袂飄飄,肩寬腰窄,清朗俊逸,好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寧櫻不由得失神。
人走了,寧國忠也沒想通透譚慎衍來寧府的目的,看譚慎衍行至走廊拐角又轉過身來,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寧國忠呼吸一滯,麵上不顯山露水,道,“譚侍郎還有事兒?”
“算不得什麼大事兒,今早遇著禦史台的張禦史,他說前兩日呈遞了關於寧府的折子,外邊有人傳寧三爺寵妾滅妻,有人陷害三夫人害死三房長子,寧府不經查證,毅然決然將三人送去莊子,十年不聞不問,張禦史性子急躁,聽說這事兒茶飯不思,派禦史台的人查證後,貌似不是捕風捉影,當今皇上惜才,寧老爺乃國之棟梁,照理說對寧老爺的請辭該挽留才是……”說完這句,譚慎衍扭頭就走,袍子拂過拐角的褐紅色石柱,不見了蹤影。
寧國忠愣在原地,沉穩的麵頰漸漸突顯出濃濃戾氣,寧伯瑾害怕的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的上前,硬著頭皮詢問道,“父親,怎麼了?”
“看你母親做的好事,來人,叫老夫人搬去祠堂為寧府子孫祈福,吃三個月齋戒再出來。”他心裏納悶為何皇上對他的請辭樂見其成,原來是有人在皇上跟前彈劾他的緣故,他可以想象,若不是他主動請辭,皇上會把三房的事兒怪在老夫人頭上,繼而怪罪於他,別說入內閣,降職都是有可能的。
想到種種,寧國忠覺得他請辭乃再對不過,他在光祿寺多年,如果被降職,一張老臉往哪兒擱?
寧伯瑾不知他為何生氣,看管家領命走了,隻得安慰道,“父親,什麼話好好說,母親年事已高,祠堂那種地方如何受得了?”
“閉嘴。”寧國忠哪聽得進去他的話,他眼中,是老夫人害得他在皇上跟前失了寵,平日皇上對他算不得恩寵卻也不會這般冷情,誰知,都是老夫人做下的,瞥了眼邊上不吭聲的黃氏和寧櫻,對這個平白無故去了莊子十年的兒媳婦,寧國忠心下沒有愧疚,黃氏性子潑辣,目下無塵,留在府裏隻會惹出更多禍端,十年歸來,收斂了鋒芒,更有大戶人家主母的樣子,他覺得是好事。
“老三任禮部侍郎,平日有什麼事兒你多勸著,別他叫胡來,老三去禮部入職後記得請苟家來府裏坐坐,往後是親家,苟家富貴不顯要寧府幫襯的地方多,別生分了。”對苟家這門親事,寧國忠雖然覺得苟誌太過平凡,不過名聲是個好的,相識於微的夫妻情分更加珍貴,寧府幫襯苟家一二,便是將苟家牢牢拴在寧府這條船上,往後苟家一飛升天,不會忘記寧府的好。
寧國忠不懷疑黃氏的眼光,哪怕苟家將來平平無奇,有寧府在寧靜芸身後當靠山,苟誌也不敢做什麼,他這般說,是擔心黃氏生出別的心思來,寧靜芸在落日院鬧出來的事兒瞞不過他,寧靜芸就是個好高騖遠的,對苟家這門親事不樂意。
為官之人最是注重誠信,寧伯瑾若在寧靜芸的親事上反悔,寧伯瑾還沒進禮部,官職也到盡頭了。
這時候,外邊走來一暗綠色衣裳的婆子,手裏端著一個黑漆木的盒子緩緩而來,走近了,屈膝道,“譚侍郎說沒什麼貴重的禮,給六小姐送了些小玩意。”
寧國忠看了兩眼,點了點頭,轉頭看向寧伯瑾,後者訕訕的摸了摸鼻子,不解道,“父親可是有事情和我說?”他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他已經明白了,年輕時看寧國忠訓斥寧伯庸和寧伯信時,他便惴惴不安,生怕有朝一日寧國忠叫他單獨去書房問話,一回兩回寧國忠都沒有喊他的名字,懸著心不上不下時又默默覺得僥幸,這麼多年過去了,誰知寧國忠這會兒才轉來教訓他,懶散半輩子的人,忽然被寧國忠叫去訓斥,可想他心裏的苦楚。
“來書房,我與你說說禮部的事情,以及你之後該接手的公務。”
寧伯瑾耷拉著耳朵,多看了兩眼婆子手裏的盒子,叫苦不迭。
寧櫻接過盒子並未當即打開,不等她和黃氏回到梧桐院,老夫人搬去祠堂的消息不脛而走,含冤去了莊子十年,沒人問過黃氏心裏的感受,或者,壓根沒有人關心,哪怕婷姨娘不是黃氏害死的,在那些人眼中,黃氏也是個惡人,去莊子上是咎由自取,沒有人會為黃氏抱不平。
如果不是老夫人阻礙了寧國忠的前程,誰會在意之前的那件事,她抱著盒子,問黃氏道,“娘,您心裏氣嗎?”
“娘氣什麼,過去的都過去了,真相大白,娘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莫想太多了。”黃氏聲音平靜無瀾,寧櫻卻聽出了絲不同的意味來,黃氏和老夫人不對付一輩子,中間的恩怨哪是說過去就能過去的。
回到梧桐院,寧靜芸身邊的丫鬟跪在門口,黃氏在落日院說了那番話後,寧靜芸身邊的丫鬟婆子全倒戈黃氏,寧靜芸脾氣暴躁不可捉摸,柔蘭伺候她多年,結果差點沒了性命,寧靜芸的做法叫下邊的人心寒,這個丫鬟叫柔月,也是老夫人送到寧靜芸身邊的,不得不說,老夫人將寧靜芸身邊的除掉頗費了番心思,不遺餘力的送了幾個丫鬟婆子到寧靜芸身邊,結果全被黃氏拿捏住了。
聽吳媽媽說,她們剛離開柔月就過來了,不聽勸,跪在門口一動不動,吳媽媽問他怎麼了也不肯說,“太太看看吧,過來時便眼眶紅紅的,像是哭過了,五小姐的脾氣大,老奴不好打聽落日院的事情。”
寧靜芸這兩日在氣頭上,將落日院的丫鬟婆子裏裏外外訓斥了一通,半夜落日院皆燈火通明著,不過因為什麼,吳媽媽確實不知。
黃氏眉頭一皺,麵色不善道,“我知道了。”寧靜芸的性子再不改正,嫁到苟家可真的是叫人笑話了,不管如何,她都不會再縱容寧靜芸下去了。
柔月見著她們,揉了揉發紅的眼眶,待黃氏走到跟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太太,五小姐這兩日心情不好,您過去勸勸她吧。”
黃氏讓吳媽媽將寧靜芸看不上的東西全搬走,寧靜芸摔了好些茶杯花瓶,吳媽媽走後,寧靜芸將院子裏的丫鬟婆子叫到屋裏懲戒一通,又打又罵,好些人都遭了秧,本不該她出這個頭,她和柔蘭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兩人一起伺候寧靜芸,想著能一起共事,心裏歡喜不已,黃氏回來前,寧靜芸極好伺候,待身邊的人還算溫和,黃氏回來後,寧靜芸性子暴躁了許多,最近更是變本加厲,她們當下人的沒有抱怨的資格,可柔蘭昨日挨了打,沒有大夫開藥,她給柔蘭送吃的被寧靜芸抓著正著,說要懲治她,她沒有法子才來找黃氏尋求庇佑來了,不過,這些都是表麵上的,有的事兒她不會光明正大說,如果因為她迂回的告狀,黃氏對寧靜芸會愈發厭棄,寧靜芸徹底失了寵,她們便不用忌諱黃氏了。
在後宅多年,她不是不諳世事一心為主子的丫鬟,她有自己的考量。
“怎麼回事?”
柔月抿唇,委屈的掖了掖眼角,哭哭啼啼將落日院發生的事兒說了,中間適當的添油加醋一番,黃氏蹙眉,不為所動道,“你先回去吧,待會我會讓大夫過去看看柔蘭,至於五小姐,她說什麼你們聽著就是了,不用理會,但也別以為我是瞎子是聾子,若是有人膽敢在暗地做什麼事兒,別怪我不留情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