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雙目的焦距散在蓬鬆的螺髻上,那一時什麼都聽不到了。兀自愣了許久,飄上雲端的靈魂猛然跌回了皮囊,自知失態,拱袖致歉,“嗬嗬,在下……讓公主見笑了。”
扯開一臉壞笑,再次走向炭爐,大大方方地圍著他轉了一圈,仿佛要把他看了去的都看回來,生怕吃了虧似的,“看來閣下也並非我想象中的謙謙君子。”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下又不是根木頭。”話雖如此,兩頰還是隱隱發燙,聖人說得不錯,果然未見好德如好銫者。
“好銫就好銫,動不動就搬出聖人來墊背。”學著他方才的口氣,半真半假地挖苦道,“嗬嗬,男人……”
夜風衝門而入,折裙翩卷,華袿飛髾,綿綿異香沁人骨髓,直叫人心智搖晃。元瑾草草拜別,幾乎是落荒而逃。囑咐眾“農夫”將人看管妥當,踩著騎奴的脊背上了金鈴搖曳的宮車,心裏依舊小鹿亂撞,渴望如野馬一次又一次脫韁,複又一次次說服自己:這名女子招惹不得,這枚棋子是要派大用場的……
高洋胸前獅子扣,腰佩玉龍環,帶著三五十親兵連夜進了山,趕到媧皇宮時,天色已經大亮了。隔著依稀的晨霧遠遠望見灑掃山門的天聾地啞二位道人,一邊吆喝,一邊騰身下了馬,“二位仙家一向可好?”
倆道人麵麵相覷,擠眉弄眼,聾道人遂放下手裏的竹掃把,稽首還禮,“杜老神仙昨兒夜裏還念叨著大人,說大人會來小廟,就在這一日半日。”
“怎麼,杜老神仙也在此?”興衝衝地跨進廟門,四下找尋,“人在何處?”
啞道人站在門外指了指山頂,仿佛在說老神仙就在某個石窟裏。
“哦?”轉身折出廟門,一手遮蔽著刺目的陽光向山巔眺望,“此時上去,不妨礙他老人家麼?”
聾道人上前一步,循著他的目光向山上張望,“老神仙算到你要來,正等著你呢。”
順著隱沒在落葉間的林中小徑向上攀爬,難免觸景生情。記憶拉回那夜,官兵,火把,天網,冷箭,那女人明知道自己有孕在身,還已死相迫自天羅地網中將他救下。
他卻傷了她……
他怎麼舍得傷她?
隻是看到薛憐奴被嚇得魂不守舍,望著那張楚楚可憐的小臉,望著她眼中的隱憤與哀怨,他好像把之前的一切都忘了。
她曾承受了怎樣折磨,讓那樣一個堅強的人兒變得瘋瘋癲癲?他永遠忘不了他寬宏大量的哥哥,對那些醜事隻字不提,卻將一碗“人參果湯”捧到他眼前以示震懾。
更齷齪的是,他居然喝了!強顏歡笑,感恩戴德!
他臣服了——
像個畜生,享受著打在身上鞭子……
伽羅失去的記憶再也找不回來了。令人不解的是,對於沒有失憶的他來說,之前的一切亦像是前世發生的。愛,統統留在了前世。麵對著“失而複得的愛人”他本應回報,他亦想要償還,卻總像是對著另外一個人——一個與前世無關的陌生人。
鬆濤如浪,鶴唳穿雲,銅爐內紫煙嫋嫋,杜雲清白袍白髯,手持拂塵,遠遠望去儼然乘風下界的天尊。
高洋喘著粗氣蹬上最後幾級石階,清風送來老神仙怡然自得的輕唱:“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