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善見湊近燈光,細細欣賞著掌中的梳篦,牛角溫潤,嵌花精細,喃喃地品評道,“倒是個伶俐的奴才,匠心獨具。此人今在何處?掖庭督造正缺少這樣的手藝。”
伽羅幽幽歎了口氣,眉梢眼角流露出幾分落寞的神情,“可惜了,他在我出嫁之前就死了。身重數十箭,倒地滾下了沙丘。”
“謀反?”出於本能的敏感。
“不,他隻是想逃跑,被人發現了。”攏起鬢角的碎發,接著說道,“也怪他性情太執拗,死不回頭。就像他的名字‘阿史那’,意為高貴的狼。”
“他當真去過蔥嶺?”再次找回了最初的話題。
“是的,他在年幼時隨族人在金山遊牧多年,後來部族歸順了柔然,他的祖父和父親寧死都不願與人為奴,帶著他全家流亡西域多年,終在異邦的混戰中無辜殞命。他被年邁的祖母自蔥嶺帶回了故地,遂被打上了奴隸的烙印。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我遇到,留在了身邊。”
“被他卓越的手藝吸引?”忍不住好奇,是什麼讓她對一個奴才產生了興趣。
“不,那時候還小,哪裏懂得這些?”鳳目含笑,起身走向炭爐,“因為他的眼睛更像個柔然人,嗬嗬,很可笑的理由,是不是?”
“也就是說,其他的奴隸並不像,而他恰恰是個異類。”隔著炭盆將手中的梳蓖交還到她手裏。
“那些奴隸大多數都有一雙紺青色的眼睛,像天空,又像琉璃,可我總覺得他們怪怪的,我不願意這些怪人跟我有哪怕一丁點關係。”盤玩著手中的梳蓖,“我的父汗說,他們不過是一群會說話的牲口,僅此而已。我挑選的幾個奴隸,瞳色都是棕黃色的,比我們的瞳色略淺,但起碼不會讓我感到恐懼。”
“恐懼?”疑惑地接上她的目光。
“在他們部族的傳說裏,他們是狼的兒女。那樣的眼睛總讓我想到目露凶光的野狼。”釋然出了口氣,耐著性子解釋道,“傳說阿史那一族被鄰國所滅,盡滅其族。隻有一個十歲的男孩活了下來,他被殘忍割斷了他的雙腳,棄於荒野。一隻母狼收留了他,哺育他長大,使其與狼相配。敵國得知後再次派人殺害了他,並打算把懷孕的母狼一同殺死,母狼逃到了高昌的北山,生下了十個男孩,阿史那就是其中的一支。”
了然點了點頭,“也就是說,天空色的眼睛代表著真正的高貴。”
“大概是吧,他們家在族人裏應屬異類,倍受排擠,或許就因為長著一雙不夠純正的眼睛。”看見案頭的茶壺,方才想起尚未盡地主之誼,尷尬地招呼道,“喝茶麼?”
“呃……”循著她的目光望向茶壺,猜想裏麵的茶是涼的。
毫不見外,歪頭笑望著他,“看什麼,渴了就自己倒啊。”
擺了擺手,笑道,“嗬嗬,還是算了。”
“那就說說你的真實來意吧?”聊了半天陳年舊事,終於切入了重點。
元瑾在書案前踱了幾個來回,停下腳步說道,“渤海王就要回來了,他無疑會把矛頭指向高子進。我一直在等城頭重金懸賞的告示,奇怪的是,至今都沒有。”
“你是說,渤海王會懷疑此事乃高子進所為,因為他遲遲不發告示。”可他為什麼不發告示呢?想不通!既非被“賊人”脅迫,居然絲毫不當作一回事。
“我等著一出好戲,看他們兄弟二人為你而撕破臉皮。”微揚下頜,毫不隱瞞自己的動機。
“然後呢?最好能斷其一臂?”高子進早些時候已向她拆穿了大魏皇帝的心機,這個元瑾無非是奉了皇帝老子的旨意。
“不錯,你是大魏的福星。因為有了你,他兄弟二人雖一個似虎,一個如狼,卻始終不能形成一股合力。”
“心思縝密,可你不該告訴我。你就不怕我回去之後,將你卑劣的企圖告知他二人。”
“嗬,你以為你還能活著回去?”嗓音清冷,運籌帷幄的口氣。
“謙謙君子,如圭如璋。”笑容嘲諷,自然不是讚美,“說吧,你有什麼陰謀詭計?”
“一頭羔羊從來不追問它會怎麼死。”悵然哀歎,壓抑著心底的一絲惋惜,“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還是要死。”
“你來,不是為了告訴我這個麼?”鳳眼半眯,打量著深沉而陰鷙的側臉,“那你為何而來?”
轉身望向燭火,沉沉一聲歎息,“悶,想找個人聊幾句。”
“找一名將死的囚徒?嗬!是想在她恐慌的眼睛裏找到自己神一般的倒影。還是推心置腹的安慰開導她幾句,以顯示自己的慈悲?”不屑地搖了搖頭,“可惜,你選錯了對象。對於死亡,我既不恐懼,也沒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要托付於人。”
“這也是漠北的性格麼?與生俱來的冷血,哪怕是對待自己,也是一樣的殘忍。”心裏冷冷哼笑:愚蠢!
“沒有誰能長命百歲,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永恒。遊牧的孩子在路上,看著草木枯榮,看著生老病死,看著活蹦亂跳的黃羊被狼叼走,看著死去的母牛被兀鷲分食,看著親人的遺體被老馬馱著,滑落在荒野中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沒有什麼殘忍不殘忍,亦沒有什麼慈悲不慈悲,眾生都是造化的玩偶,用時顯貴,用後廢棄,天地萬物,莫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