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打光緒三年春荒開倉放糧之後,馮、吉兩家於當年夏天再次開倉賑濟災民。然而,見人頭一鬥糧食,全村一千四五百人就得差不多四五萬斤糧食,攤到馮、吉兩家每家就是兩萬五千斤。兩次賑濟,兩家各自挖空了兩個大糧倉,發放賑災糧將近五萬斤。本來這也傷不了兩家的元氣,光緒二年秋天,官府平叛大軍路過本縣,地方官員借此臨時攤派軍糧,又從馮、吉兩家坑走了一千石!再加上不久前縣衙號召富戶捐納錢糧救濟災民,兩家又各自出捐一千石!任憑你是全縣數一數二的富戶,哪裏經得起如此虧空?加上連年荒旱,顆粒不收,租子收不起來,家境日見窘迫。馮、吉兩家盡管打發走了大部分家丁、仆婦以及長工短工,剩下管理看守糧倉的、看門護院的以及少量下人,連家庭成員仍然還有二十餘張吃飯的家口,倉糧日見減少,不得不縮減定量,添加雜食。眼看秋播在即,日頭爺天天瞪著那隻賊烘烘的獨眼,天空萬裏無雲,就連一絲涼風也沒有,壓根兒不見有下雨的跡象。田地龜裂,一條條縫子噝噝冒著熱氣,像是一張張吃人的嘴,灰黃灰黃地張著。三流的財主們家裏即將斷糧,窮人們早已吃了上頓沒下頓,全靠野菜秕穀以及糠麩麵豆腐渣之類的東西度日了。
這天,在地頭,馮源碰上了吉延,相互老哥老弟打過招呼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看看天,又不約而同地看看地,一同唉聲歎氣。
“我說吉老弟,興許咱這一方人作孽深重,得罪了上蒼,老天要收人呢!”
“是啊,就連咱村這有名的糧囤也挺不住了,其他村子可想而知。你沒聽說,這幾天,劉家莊、馬首官莊、小杜村、上下廉等幾個村餓死好多人呢。唉,老馮,你的存糧能支持多久?”
“快見底了,我這幾天是白天晚上睡不著呀!”
“你埋的那三十老甕穀子呢?”
“你不是也有埋的嘛!哪裏敢動!”說著,湊近吉延耳邊:“老弟,咱兩家從先祖到如今怕已是七八輩的世交了,這事可千萬不能聲張,一旦傳出去,我們兩家可就都沒命了!”吉延慌忙點頭:“那是那是,千萬千萬!”
殊不料,隔著堰圪楞的那條渠溝裏,有個人聽得差點笑出聲來。這個人叫黑牛,二十五六歲,是王象光棍群落中的一員。黑牛祖上幾輩原是吉延家的家奴,吉家對家奴不像其他財主,從來都是視同家人,住房當然是住下房,但吃飯不例外,男子到了成婚年齡就如同自家孩子一般讓他成親,女子到了出嫁年齡,也擇好人家打發出嫁,並如同親戚一般在過年過節時行走往來,隻不過規格要稍微低一些罷了。黑牛爹媽早年過世,吉延按照兄弟禮給與安葬,並把年僅九歲的黑牛撫養長大。小時候,黑牛就跟隨仆婦在家裏打雜,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及至長大後,就跟其他長工短工一起下地從事繁重的田間耕作。如果黑牛堅持本本分分幹活,那也沒說的,到時候吉家自會給他娶一房媳婦,讓他成家的。但是黑牛天生不是個好果子,好吃懶做,有時候還偷雞摸狗,吉延教導訓斥了幾次,屁事不頂,黑牛照樣如此,吉延也就不再搭理他,任他成龍變蛇去吧。隻是念及黑牛祖上幾輩輩給吉家做家奴的情分,不忍心把他趕出家門。黑牛老早看上了吉延家的長女吉蘭,但身為家奴,出身低賤,一無所有,自個兒又長相黑醜,因此隻是癩蛤蟆空想天鵝肉,壓根兒不敢有所表示。有天中午,黑牛從馬房裏看見東家的叫驢伸長了脖子朝天嚎春,下麵那玩意硬梆梆伸出來一尺多長,就覺得渾身奇癢難熬。晚上,黑牛趁喂馬的當兒,翻牆來到內宅,躲在吉蘭閨房附近的黑影中。過了約摸半個時辰,踅摸著吉蘭出來上茅房,便悄悄跟蹤在後。吉蘭剛解開褲帶,黑牛就撲了上來,抱住吉蘭連親帶摸,吉蘭還沒反應過來,被黑牛手伸到褲襠裏摳了一把。吉蘭連聲尖叫,急切間顧不得羞恥,兩手丟了褲子,照著黑牛臉上就狠狠撓了兩把。黑牛雙手正在吉蘭身上用力,猝不及防,臉上被撓出了幾道血指印不說,差點把眼珠子給摳了出來。黑牛做賊心虛,急忙撒手逃去。吉延著家丁連夜將黑牛捉回,五花大綁吊到房梁上打了個半死,扔到了村西的亂石灘。恰巧王象晚上賭博回來碰上,把他背回了自己居住的拐窯,撿了條活命。從此以後,黑牛每天就成了王象的貼身隨從,倆人一起偷雞摸狗,成了村裏一大刁人。此刻,聽了這兩個財東的話,黑牛一邊笑著一邊悄悄起來,貓腰順著渠溝一溜煙跑得沒影了。他終於找到了機會,要把吉蘭弄到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吉延家破產。吉蘭和紅朵不一樣,紅朵是因為家窮,經常到野外幹活,王象才有機會下手,現在紅朵嫁給了杜魁,杜魁每天要抽洋煙,快了,快敗家了,用個不了多久,紅朵就是王象的啦!而吉蘭家有的是錢和糧,她根本就是養在深閨裏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根本就沒有機會。想到這,黑牛一陣狂喜,飛一般地找王象去了。
王象現在已經不是光杆司令了,與他一同住在西崖下拐窯內的,除了黑牛外,還有三蠻、二杆、胡強三人。這三人原是在馬首山上官辦煤窯裏挖煤的苦役。這座煤窯煤層豐厚,煤質特別好,從道光年間開采直到解放後成為國營煤礦,先後開采了長達一百五十多年。當時,在原始方法的開采中,由於技術落後,安全設施簡陋,每年都有大量的苦役死於井下,又不斷地有從各地抓來的苦役補充進來。三蠻等三人正是在一次井下塌方事故之後幸免於難,乘機跑出來的。官府隻當他們死於非命,也就沒有追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