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凶荒 尾聲(1 / 3)

尾聲

又是一個豐收的秋天。玉茭子個個雙穗,白天我和妻子一同扳玉米棒子,挖玉茭杆子。本來可以用拖拉機打,一打就秸稈還田,但是老爹要用玉茭杆子喂牛,*著我必須用傳統的钁頭一個一個地挖,一天下來,渾身疼痛,就像散了架,回到家中便疲憊不堪地倒頭睡去。正迷糊間,那碑文拓片忽啦啦被一陣不知源於何處的風刮到了我的臉上。雙眼迷離似醒似睡的我,透過床頭櫃上方幽微的壁燈之光,便燭見馮源、吉延、杜千一以及青龍鎮財主張祿齊四個老頭領著黑壓壓一片“餓死鬼”跪滿了屋子。紅朵淚汪汪地說:“我們知道你累了,本不想打擾你。但我們這些孤魂野鬼流浪一百三十多年了,眼見得如今世事清明,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四海升平,都急於想找個歸宿,轉世做人。就勞煩你今晚再辛苦幾個時辰,把我們那故事煞個尾,今夜就從你電腦中給我們打印一份草稿出來,讓我們燒給地藏王菩薩,從此以後,我等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紅朵說罷,眾鬼一起叩頭道:“念在咱同村的份上,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吧!求你了!”連王象一幹人也拍著胸脯道:“下輩子,我們一定好好做人!做一個好人!”我隻覺眾情難違,群鬼難惹,隻好起身道:“好吧,今夜我就給你們煞了尾。”

時光推演到大清光緒四年春,已經是連續五茬莊稼無法下種,眼看著山西餓死人數之多超過了五百萬人,逃荒逃難外出流亡的也不下數百萬人口,哀鴻遍野,慘不忍睹。朝廷發給的四千張空白官憑已經盡數賣出,那些富戶該捐納的捐納了,該施舍的施舍了,富戶也已經成了貧民,再也沒有了錢糧為朝廷助一臂之力。而朝廷內憂外患,無暇也無力救助頻死的災民。山西巡撫曾國荃一籌莫展。萬般無奈之下,他決定同百姓一起向蒼天祈雨。盡管他不相信祈雨能夠奏效,但為了拯救黎民百姓,他還是決定親自祈雨。

為了祈雨,曾國荃齋戒沐浴,在玉皇閣上一步一叩,天天堅持對天禱告,可是,一個月過去了,老天爺無絲毫反應,經年戎馬生涯、積勞成疾的曾國荃憂心如焚,一口鮮血噴濕了衣襟。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再也不能等下去了!骨子裏特有的霸蠻精神讓他豁了出去,他當即下令,讓省城知縣以上官員,廩生以上紳士,全部到玉皇閣集體祈雨。

第二天,全體官紳到齊,曾國荃命人在玉皇閣前麵鋪滿柴草,又放置火藥於上,他領頭跪在上麵,麵向蒼天,高聲祈禱:“蒼天在上,生下民人,使天地人共存於世。設若無人,則天地亦將空虛,今山西黎民將盡,不知身犯何罪,上蒼竟不見憐!亦或是山西官吏不良,惹怒天顏,我等在此誠懇謝罪,若三日無雨,我等就點燃火藥,全部自焚,以謝天下。蒼天有眼,救救這些可憐的老百姓吧!”禱告完畢,他們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不眠,全部跪著沒有起身。

此時,將軍寨原先“千幾百口人”已死亡過半,活著的不足十分之四,半數人家已斷子絕孫。整天難見炊煙,陽光下還覺是人間村落,一到夜間就鬼氣森森。對於殘存的人來說,死亡的陰影如鬼魅一般無時無處不在,幾乎每一個人都站在了陰陽之交、生死之界,說死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在這個時候,誰能有一口吃的,誰就能夠活命,誰要是沒有一口吃的,立刻就會斃命。住在南城根的馮春,雖然沒有了馮源的救濟,但是兒子馮康乾獨吞了帶回來的銀兩,就靠這些銀子維持了幾個月最低限度的生活,現在已經沒有半點可吃的東西。他老婆患傷寒病臥床不起,奄奄待斃。十四歲的女兒意外發現堆在院子裏已經多年的麥草垛下麵鼓凸凸努出一顆紅蘑菇,急忙采了回來,馮春急忙煮了湯,讓老婆和女兒以及小兒子各自吃了一小碗,不料這是一顆毒菇,三個人一吃下去就拉肚子,到半夜娘兒三人先後一命歸西。這時的馮春已經沒有了哭的力氣,無奈之下把妻兒用被窩卷起,埋在院子裏的麥草垛下麵。住在西城根的四個鑼鼓世家,張列娃全家已經絕戶,剩了三家。紅朵此前把王象們搶來的糧食一點一點、源源不斷地送給父母,有根夫婦在城牆洞裏悄悄積攢了好幾老甕糧食,不但可以保住自己活命,還可以反過來不斷給苦命的女兒紅朵飯吃,一家三口現在成了將軍寨無人知曉的“黑財主”,在那樣的年份,把“財主”這個字眼賦予有根家,實在不為誇張也不算奢侈。榮耀祖的老母親就在過大年那天死去,大兒子與暢順景的大兒子相跟著外出剝樹皮一去不回,兩家人四處尋找不見蹤跡,就連衣服鞋襪也沒有找見,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捉去殺死吃了肉。暢順景的老婆眼看著一家人難以活命,獨自尋思,家裏如果少了吃飯的口,其他人就多一份生存的希望,她悄悄與榮耀祖的老婆私下裏商量,不如一死了之,好讓丈夫和兒子能夠活命,也不至於將來讓榮、暢兩家成了絕戶頭。兩個婦人心思不謀而合:遲死不如早死,省下一口飯食,救夫君和兒子的性命吧。於是,兩人趁丈夫外出之際,結伴外出,來到李家灘——李牧將軍當年放馬的地方,那裏有一處黃土高崖,叫做掛甲崖,傳說當年李牧將軍放馬時在此練功,休息時就把鎧甲掛在黃土高崖的荊棘上,後來,掛甲崖上的酸棗刺一律都長出了彎鉤,至今如此,而其他地方的酸棗刺一律都是直的。兩個婦人站在掛甲崖上,想到自己就要拋夫別子,就要永別人世,不禁淚流滿麵。這時,暢家的次子突然出現在她們身後,一把抱住母親的雙腿,苦苦哀求母親不要尋短見。順景老婆心意已決,拉起兒子道:“我兒,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但也是我把你從一個未滿月的毛娃娃養大的,與我親生的沒有二樣。娘今一死,是為了讓你和弟弟還有你爹爹活命,好讓咱暢家不至於絕了後,你要千萬記住,等過了這場饑荒,可不要忘了給娘的墳頭上燒紙。”說完,拉起榮耀祖老婆的手,毅然決然地從掛甲崖上跳了下去。暢家次子眼見得母親摔死,仰天痛哭:“沒有娘親就沒有兒,兒決不獨自活命,娘親等我——”一聲呐喊,這個才十一歲的剛烈小子也從掛甲崖跳了下去。榮、暢兩家都隻剩了兩個人,靠著那些狗尾巴草籽活命,但已所剩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