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滿室燭影晃動。
沉寂許久後, 趙長寧才低頭說道:“東西已送到, 若殿下沒有別的吩咐, 下官就退下了。”
朱明熾卻慢慢翻過一頁書, 沒有說話, 也沒有讓她退下。
二殿下究竟想做什麼?
但是他沒有說退下, 趙長寧又不敢走。想想站了也小半個時辰了, 幸好以前讀書的時候,經常被罰跪或者罰站什麼的,站這點時辰還沒什麼。最長的一次她罰站了半天, 那時候她才十二歲,性格還沒有現在這麼好,那次趙長鬆的丫頭欺辱長寧的丫頭, 長寧就去找趙長鬆說理, 結果趙長鬆反而砸了她一身的墨汁。她也惱火了,什麼嫡長孫修養也顧不得了, 揮拳就打趙長鬆。
趙長鬆比她小一歲, 大家那時候都是孩子, 竟一時讓長寧給壓製住了。旁邊趙長淮過來勸架, 都被趙長寧牽連打了兩拳。然後趙長鬆也反過來打她, 兩個人扭打做一團, 看得趙長淮都驚呆了,連忙叫人去找老太爺過來。
結果可想而知,趙長寧身為兄長帶頭打人, 被老太爺重重地處罰。趙長鬆也挨了頓鞭子。
那時候她就在祖祠裏罰站。顧嬤嬤還挎著籃子, 裝了一碟龍眼包子,偷偷跑到祠堂裏來給她送飯吃。長寧一口吃一個,龍眼包子裏麵裝的蝦仁和肉陷,一咬就滿口濃香的湯。她一邊吃一邊哭,覺得自己命真苦。
思緒漫漫,趙長寧低頭看鞋尖,竟連自己站著也不覺得有什麼了。如水的月光照進來,滿室的光華,卻沉寂如水。
朱明熾卻放下書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麵前。上次見她穿的是件湖藍色的褙子,絲綢一樣的長發流下羸弱的肩膀,別了兩枚瓔珞寶結。現在長發束冠,戴烏紗帽,淡青色綢子官袍,雖然俊雅,卻不見那時候的女兒態了。隻看她的下巴,耳垂,低垂的眼睛,才找得到那絲嬌柔。偏偏在他麵前,趙長寧謹慎而防備。
她害他出了這麼大的岔子,怎麼能輕易放她回去。
趙長寧驀地抬頭,正好對上他的幽深的雙眸。她莫名往後退了一步,然後靠住了門。
趙長寧想到那晚的事,握緊了手,覺得手心汗津津的。
朱明熾嘴角微微一扯:“你當真……沒有半點女子的自覺!”
“殿下要是無事,下官東西送到,就該走了。”趙長寧別開頭,不敢再對上他的視線了。
“今天那蠻子要不是為了問你的事,也不會使出全力。我也不會被逼得反攻。”朱明熾淡淡地說,“我無意於皇位,他們卻一逼再逼,徒惹我的太子弟弟生出猜忌。這該算在你頭上吧?”
趙長寧心想這怎麼能算在她的頭上?分明就是你們自己爾虞我詐,她隻是個由頭而已。
“那殿下想要如何?”趙長寧深吸了一口氣。至於是否無意於皇位,這不是她管的事。
朱明熾就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說:“我的損失……諒你也賠不起!”
趙長寧便笑了笑,頭一偏別開他的手:“方才倒是害殿下破了件衣裳……殿下若不嫌棄,下官願為殿下重做兩身衣裳,到時候給您送過來,隻需殿下給我尺寸就行了。”
朱明熾眼睛微眯:“不必了,我還是喜歡自己的衣裳。”
趙長寧於是又說:“那不如殿下將這件衣裳給我,我拿回去讓婆子給殿下補好,再給您送過來?”
朱明熾沒說好,也沒說哪裏不好。但這態度分明就是在說不好。然後他嘖了聲笑了:“趙大人倒是挺會精打細算的。”
“殿下還想如何?”趙長寧歎了口氣道,“下官一無財,二無勢,隻要殿下說了,下官便去做。”
朱明熾終於後退了些,坐回東坡椅上。“你自己想吧,我這人,也不是白白幫別人的。”
朱明熾分明就是在耍她而已!趙長寧垂眸四下看,錢權女色,對於二殿下來說還有什麼缺的。她又看到朱明熾還破的衣袍,既然他喜歡,又不要下人給他補。突然道:“要是殿下不嫌棄,下官倒願意為殿下親手補這袍子。”
朱明熾倒是有點意外,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你會女紅?”
趙長寧是正經的世家嫡長孫,怎麼可能學針線。她搖了搖頭:“想來……應該也不難,沒吃過豬肉,未必沒見過豬跑。隻要殿下不嫌棄就行。”
這人總算是勉強嗯了聲。趙長寧就鬆了口氣,出門讓人送了針線過來。而朱明熾半躺在東坡椅上繼續看自己的書。
長寧手指撚了線,對著蠟燭穿進針眼。燭火映亮了她的臉,眼裏籠著幽幽火光。她非常的專注,針線穿進去後輕輕把線拉過去,打了結。然後走到朱明熾麵前,半跪下身拾起朱明熾的衣擺,她知道朱明熾正居高臨下,無聲地看著她。
當這個男人沉默下來,便有股無形的壓力從她頭頂壓了下來,也許是因為剛看了他比武的樣子太過震撼。事實上,他鋒芒內斂的時候並不可怕,反而看著挺隨和的,對人也比較寬容。
長寧還是開始縫了,一針一線,自布間穿過。昏黃的燭光靜靜地灑在她低垂的脖頸上,玉白的耳垂上,此時姿態很有些樣子,叫人看了忍不住想拿手摸。可手底下的活就不行了,歪歪扭扭的,非常的粗糙。
朱明熾默然地看著她,眼底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趙長寧縫到了最後,她還發現了一個問題,這縫衣裳究竟是怎麼打結的?若隻留個結在外麵,豈不是很難看嗎?
長寧盯著針良久,終於拿定了主意,將旁邊笸籮裏的剪刀拿出來剪段了線,然後打了個死結。
朱明熾久久無言,就這水平敢給他補衣裳?
“殿下,您看看如何,補好了。”趙長寧笑著問。心想醜是醜點,好歹是第一次。
朱明熾沒有說話,卻伸手將她的手拂開。他的體溫似乎比她高了許多。把結解開,重新穿針,然後把線頭別進了衣裳裏。
這手掌方才拿過長刀,肅殺無匹。也許這手,日後還要沾染無數的惡孽。弑父弑兄,甚至沾上她親人、朋友的鮮血。隻是現在,他在收線頭的結,而且收得很好。
趙長寧眼睛微張。不是吧,他連這個都會!
“自軍營過來就什麼都會些。”朱明熾說道,看著那條歪歪扭扭的縫線。“卻比你強得多。”
趙長寧嘴角微扯:“那又是下官……班門弄斧了!這番,殿下可順心了?”
隻是又一直沒有聽到他說話,等趙長寧抬頭的時候,他已經回頭去看書了,淡淡說:“我有什麼順心的,你覺得夠償還你的人情嗎?”
趙長寧看著她補的衣裳,的確是很沒有水平。她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淡淡道:“那殿下可還有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