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散會之後, 沈練將她叫了過去。
他的窗簷下養了隻文須雀, 正在籠子裏啄水, 聽到開門的動靜仰起了腦袋。因長了對八字胡, 看著格外神氣。
沈練敲了敲桌子, 道:“我跟你說說孟之州的事。”
長寧才回頭, 立刻表示凝神細聽。
沈練抓過太師椅坐下, 沉吟片刻說:“……孟之州這個案子的確是很棘手的。寺卿大人把這個案子交給你,卻也是為難。”
長寧笑歎:“若是不棘手的話,您跟董大人也不會為難了。”
沈練搖了搖頭:“孟之州這個人冷漠跋扈, 不把旁人放在眼裏。在永平府地界上,此人說話比知府還管用,所以斬殺了劉春霖, 竟連個敢捉拿他的人都沒有, 要不是傳回京城群情激奮,皇上被逼無奈也不得不讓他回來受審。就是回來了, 指揮使的官銜還保留著, 根本奈何不得他。你審問他的時候也要格外小心, 莫惹怒了他。”
長寧鮮少聽到沈練跟她說這麼多, 道:“大人放心, 我心裏有數。”
沈練嗯了聲, “莊肅後天會回來,你跟他一同去孟之州那裏,有他在, 孟之州不會太為難你。”
說完又加了句:“皇上其實根本不在意一個言官的死, 但激起民憤也絕對不是件好事,所以必須拿出個交代來,明白了嗎?”
長寧拱手應喏,才從沈練處退出來。
這個孟之州卻是來得快,第二日長寧去大理寺,卻發現一大清早的,本該人煙稀疏,大理寺路兩側被百姓包圍,她下了馬車問正在門口等她的徐恭:“這是怎麼了?”
徐恭像斑鳩一樣的四處張望著,回她:“半個時辰前就圍起來了。都等著要罵孟之州的。”
長寧奇道:“劉春霖不是永平府的監察禦史嗎,怎麼京城也有名氣?”
徐恭笑了笑:“您是不知道,咱戲園子裏演青天轉,劉春霖有出‘智鬥惡知府’,孟之州要是一露麵肯定會被百姓砸的。”說罷又拉了她的手臂,“您快些進來,要是知道是您主審,路口肯定被請願的堵得水泄不通。”
長寧進了大理寺,隨即銅鉚釘黑漆大門就合上了,她問徐恭:“孟之州已經到了?”
徐恭答:“到了,供得跟祖宗似的在後院待著,莊大人讓您先過去跟他聊幾句。”
兩人到了後院,隻見門口把守的竟是帶刀著胖襖的官兵,見到兩人過來,立刻上前一步攔下:“指揮使大人在裏麵休息,閑雜人等不可驚擾。”這些應該是孟之州從開平衛帶回來的親兵,看樣子排場還挺大的。
徐恭上前道:“我們大人是大理寺丞趙長寧趙大人,是來審理案子的,勞煩二位通傳一聲!”
這二人卻語氣冷硬地說:“指揮使大人一路到京城舟車勞頓,尚在補眠,暫不見外人!”
徐恭被他堵得一氣,語氣也不那麼好了:“指揮使大人縱然是勞累,但此次回京本來就是受審的,又不是回來睡覺的……”徐恭說到這裏,趙長寧伸手一攔他,讓他退下些。
在邊疆稱王稱霸的將軍,豈是好相處的,徐恭別自己惹火燒身了。
她淡淡地朝著屋內道:“孟大人想必覺得在下官微言輕,不必一見。下官也覺得如此,既然是這樣,那下官也覺得沒什麼幫大人洗刷冤屈的必要。大人盡管在京城耽擱下去,反正耽擱的不是下官的時間,耽擱的是大人您的名聲,還有邊疆的安危。”
說完頭也不回,便轉身離開。
徐恭被他們家大人的一番壯語所折服,追上他們大人的步伐,還沒來得及勸大人三思,這麼尥蹶子是會被沈大人罵的,就聽背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傳出來一個渾厚而冷淡的聲音:“趙大人……留步。”
徐恭被請進去的時候還有些恍惚。他跟在大人身後坐在正堂的太師椅上,下人端來了一杯清茶。
對麵正坐的就是極為出名的孟之州孟指揮使,徐恭還是第一次看到真人,比想象中的年輕很多,看起來給人一種不過二十出頭的感覺,一對如刀一樣鋒利的長眉,又年輕又淩厲,五官俊秀,栗色皮膚。隨意地披著件袍子,正在喝粥。
而且喝得很慢,一勺粥吹三口氣,才慢吞吞地喝下。
他的樣子實在是太年輕了,唯有周身淩厲的氣質,才讓人感覺出這確實是一名驍勇善戰的大將。
趙長寧想起了七叔評價此人的一句話:桀驁不馴。她越看越覺得難怪他跟誰的關係都處得不好,因為實在是有點欠抽。
如果他要是知道外麵這麼多老百姓要對他喊打喊殺的,不知道還會不會這麼淡定地喝粥。
孟指揮使喝了小半碗粥,把他麵前那碟鹹鴨蛋往前推些:“趙大人吃個蛋吧?”
那鹹鴨蛋比普通鴨蛋小了一圈,蛋白細嫩,蛋黃如流丹,鬆沙多油,都對半切開,帶殼地擺在盤子裏。
趙長寧嘴角微動:“不必了,等孟大人吃完我再問吧。”
孟之州道:“大人不必問了,無可奉告。”他用筷子夾起鹹鴨蛋黃吃,鹹油和蛋白放到粥裏配著吃。徐恭莫名地咽了咽口水,發現自己竟然看餓了。
人家在吃早飯,趙長寧也不能把他當成疑犯來審問。而且外麵全是他的親兵,她這裏敢壓著孟之州給她下跪,孟之州的親兵就敢把她的腦袋砍下來給孟之州當球踢。
孟之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反正沒人能奈何他。
“大人如此態度,殺劉春霖究竟是為了什麼,我恐怕也問不出來。我問不出來不要緊,但是是百姓是怎麼看待此事的,您出去看看便知。大人莫要小看民意,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大人是否明白?”
孟之州吃完了早飯,接過熱帕子擦手,冷笑道:“有種讓他們闖進來,我隨時恭候。堵在門口伸張正義,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而已!”
他站起身來,淡淡道:“我念你為官清廉不惹是非,所以叫你進來坐坐。別的你也不配知道,便是叫莊肅來也沒用……走吧。”
他吃完了早膳,站起來伸了個腰,才往裏屋走去。
徐恭從未見大人被人這樣無視過,一時氣憤就要理論,趙長寧卻是忍了忍,拉下他。
“既然如此,下官就不打擾大人了。”她拉著徐恭走出來。
徐恭氣道:“還沒見過排場這麼大的,即是殺人就該償命,怎麼他還跟沒事兒人一樣,架子比誰都大。”
“開平衛位置險要,駐守的軍隊非常關鍵。”長寧看著日光透過枯椏落下來,淡淡地道,“天下能鎮守此關的最多不過三人,孟之州心裏清楚得很,沒有人敢治他的罪。”
徐恭聽了長寧的話也是一怔:“即是如此,那您怎麼向董大人交差呢?”
“再等兩天,他是案犯,必然比我們更著急解決這件事。”長寧準備派人前往永平府探探底。又想起門外的百姓,“……派人把他們都驅散了,堵門口像什麼樣子。”
話雖是如此說,但孟之州這種絲毫不配合的態度,還是讓人心情很不好。
擱趙長寧身上,孟之州究竟要不要洗刷冤屈關她什麼事!要不是董耘把這個差事交到她手上了,她才懶得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