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夕言長歎一氣,距自己初到太醫院做藥童,已過了十三年了。這十三年,在自己的醫學裏程上,簡直是虛擲了十三年。可是,他內心與情感上的成長,又仿佛有半生那麼長。剛出宮,他特地去亂葬崗轉了轉。心想沒準能從死人堆裏撿回最後一條命呢。也算給自己十餘年的太醫生涯一個交代,總算做了件大事。
若說亂葬崗,那可是天下真正命苦之人的煉獄。這些人生前不體麵,死了都不能同人平等,無人收屍,沒有墳頭。若是時日久了,同旁人的屍體爛在一處,難辨所以。他常聽人說,有些犯了錯或站錯隊的奴才,被主子們剛打了半死便丟到亂葬崗,這些人剩下的半條命,完全是在死人堆裏絕望而死。這不祥之地,半年等不來一個閑人,卻每逢夜半便準時等來些饑餓的野獸,來分食屍骨。所以,收成不好的年頭,獵人們倒會在附近紮營,待半夜來打些野味獵物。
從醫久了,生死見多了,即便是薄暮時分,站在林林總總的死人堆前看得不是十分分明,他也仿佛有一種特異功能,能迅速辨認出哪些是新屍,哪些是老屍,是中毒而死還是杖斃而死或饑寒而死也能粗略辨得。甚至死者生前最後一刻的情緒與狀態,也永恒地留在了他們臉上,一目了然。
距他十餘尺之外有具屍身,格外引他注意。傍晚的風勁疾起來,吹過那具屍身時,她的發絲分明是柔軟而舒展的。按理說,毛發與生死無關,即便從人體或動物身上剝除下來,仍能獨自存在。可那發絲的飄舞分明充滿了生命的張力。與那些在風中交纏揮舞的死人發絲,有一絲不同。或許那就是一股活人氣吧。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邁過幾具屍身,走向那一具。他手剛觸上去,便感覺到一絲冰冷下的暖意。她身子是被風吹涼的,並非來自死亡的寒意。他快速捉住那人手腕。生命的搏動已經很微弱了,他凝神閉目,方可辨得。他快速將她翻過身來,見那蒼白的臉頰上,眼窩處有些許青綠。顯然是服毒所致。他不及多想,將那人腹部倒掛於自己胳臂,用盡所有力氣催吐。一些難辨所以的液體混著固體,從那女子口中傾瀉而出。他怕吐不盡,不厭其煩地催了一遍又一遍。又拿出隨身所攜紗布將那人口中與咽喉反複擦拭,用清水為她洗了幾遍。隨即望向亂葬崗這一帶的荒原。這裏有一種草藥,解毒功效甚好,卻不為世人所知。因為這是世間最曆經苦難的草,被屍體的惡臭終日澆灌,被獵人槍下暴斃的野獸血液滋潤。況且,這裏半數屍體是服用了世間千奇百怪的毒藥而亡,他們攜毒的屍身爛進草中,因而這株沒有名字的野草已進化得極其強大,能夠耐受住千奇百怪的毒性。他曾經來過這裏,采了這些怪力野草回院裏研究。可哪知,一旦脫離這片土壤,這些草便迅速變得脆弱不堪,不出一刻鍾便蔫為幹梗,毫無用處。好在這女子恰好倒在這堆靈草之上。他未拔草,而是將這些草生瀝出無數汁液,滾著這姑娘去湊這汁液,將汁液蘸滿她口中,再用水為她送服。
當姑娘虛弱地張開眼睛,他才驚奇地發現,這差點死掉的人,竟是燭影。同時,心中又深深的愧疚,自己畢竟與人家姑娘家有了歡愛之實,竟未辨出她來。他又將隨身攜帶的急救藥丸塞入她口中,又取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百年老參,讓她嚼上幾口。待她真正恢複了意識,他才關切道:“燭影姑娘,你是被人害了還是有什麼想不開?怎會服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