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盡頭

薩特思韋特先生來到科西嘉島是因為公爵夫人。這超出了他熟悉的領域。在裏維埃拉,他的舒適生活能得到保證,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而言,舒適很重要。然而,盡管他喜歡舒適,他也喜歡公爵夫人。以他的方式,一種無傷大雅的、頗具紳士風度的、老式的方式,他是個自命高雅的人。他喜歡上流社會人士。利思公爵夫人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公爵夫人。她的祖先裏沒有芝加哥的殺豬屠夫。她是一位公爵的妻子,也是一位公爵的女兒。

除此之外,她是一位不修邊幅的老婦人,喜歡在衣服上掛很多黑色的珠子飾品,在老式的盒子裏放置大量的鑽石,像她母親那樣佩戴它們:隨意地別在全身。有人曾經暗示過,公爵夫人站在房間中央,她的女仆將胸針隨手亂扔。她對慈善機構慷慨解囊,妥善照顧租戶和撫養人,但對小錢極為吝嗇。她蹭朋友們的車,在廉價商品部購物。

公爵夫人來科西嘉是一時興起。她厭倦了戛納,還跟飯店老板因為房間價格問題而激烈地爭吵了一番。

“你應該跟我一起去,薩特思韋特,”她堅定地說,“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不需要擔心流言蜚語。”

薩特思韋特先生被巧妙地恭維了。之前從來沒有人把他跟流言蜚語聯係在一起過。他太微不足道了。流言蜚語——跟一位公爵夫人——有趣!

“你知道,景色優美,”公爵夫人說道,“還有強盜之類的。而且便宜極了,我是這麼聽說的。今天早上,曼紐爾極其無禮,應該挫一挫這些酒店業主的銳氣。如果這樣下去,他們別想讓上流社會的人去他們那裏。我就是這麼坦白地跟他說的。”

“我相信,”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人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飛機過去,從昂蒂布①[①法國東南部海港。

]。”

“他們也許會收你一大筆錢。”公爵夫人尖銳地說,“你查查?”

“當然了,公爵夫人。”

薩特思韋特先生仍然沉浸在一陣喜悅之中,雖然他的角色隻是個高級隨從。

得知從阿維翁起飛的這段航線的價格後,公爵夫人立即拒絕了。

“他們別以為我會傻乎乎地花上一大筆錢去乘坐那種討人厭的危險玩意兒。”

所以他們是坐船去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忍受了十個小時的嚴重不適。一開始,在七點鍾船起航的時候,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船上有午餐,然而並沒有。船小,但浪頭猛。薩特思韋特先生大清早在阿雅克肖②[②法國南科西嘉省首府。

]下船的時候精疲力竭。

相反,公爵夫人則神采奕奕。如果她覺得自己是在節省錢財,那絕不會介意不舒適。她熱情洋溢地觀看著碼頭上的風景,棕櫚樹,東升的旭日。似乎所有人都擁出來看這條船入港,在人們興奮的喊叫聲中下船的通道開始搭建起來。

站在他們身邊的一個魁梧的法國人說:“他們說,他們從未受過這種折騰!”

“我的女仆吐了一整夜。”公爵夫人說,“那姑娘是個十足的傻瓜。”

薩特思韋特先生麵色蒼白地微微一笑。

“要我說,這簡直是浪費美食。”公爵夫人堅定地繼續說道。

“她吃什麼東西了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嫉妒地問。

“我剛好帶了一些餅幹和一塊巧克力在船上,”公爵夫人說,“發現沒有午餐之後,我全都給她了。下層社會的人總是對吃不上飯大驚小怪的。”

伴隨著一聲勝利的歡呼,下船的通道建好了。一群在音樂喜劇中扮成強盜樣子的人衝到船上,用蠻力奪走了旅客的行李。

“走吧,薩特思韋特先生,”公爵夫人說,“我想洗個熱水澡,喝點咖啡。”

薩特思韋特先生也是這麼想的。但他沒能得償所願。他們被一個點頭哈腰的經理迎進飯店,還被帶去看自己的房間。公爵夫人的房間附帶一個浴室,然而薩特思韋特先生發現他洗澡的地方在別人的臥室裏。在早晨這個時候期望水是熱的也許不切實際。後來他喝了一些清咖啡,是裝在一個沒有蓋的壺裏被人端上來的。他房間裏的百葉窗和窗戶大開,清晨新鮮的空氣吹進房間,帶著芬芳。碧海藍天,絢爛奪目的一天。

侍者揮動著一隻手,提醒大家注意這些風景。

“阿雅克肖,”他鄭重地說道,“世界上最美的港口。”

說完就立即離開了。

望著外麵深藍色的海灣,映襯著遠處的雪山,薩特思韋特先生幾乎同意了侍者的話。他喝完咖啡,躺在床上,很快便睡著了。

午飯的時候,公爵夫人興高采烈的。

“這會對你有好處的,薩特思韋特先生,”她說,“拋開你那些枯燥、古板的習慣,”她舉起長柄望遠鏡看了看四周,“哎呀,真沒想到,內奧米·卡爾頓·史密斯在這裏。”

她指的是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桌旁的一個姑娘,她彎腰含胸、沒精打采地坐著,衣服看著就像某種棕色粗麻布做的,一頭黑色短發淩亂不堪。

“一位藝術家?”薩特思韋特先生問道。

他一向擅長判斷人們的身份。

“很對,”公爵夫人說,“不管怎樣,她自稱是藝術家。我知道她在地球上某個奇怪的地方遊蕩。一貧如洗,目空一切,而且像所有卡爾頓·史密斯家的人一樣喜歡琢磨事兒。她母親是我的堂姐妹。”

“那她是諾爾頓那群人中的一員?”

公爵夫人點點頭。

“是她自己害了自己。”她主動說道,“是個聰明的姑娘。跟一個最不受歡迎的年輕人摻和在了一起,是切爾西那群人之一。寫戲劇或詩歌之類的不健康的東西。當然了,從未發表。後來,他偷了某個人的珠寶,被抓住了。我忘了被判了幾年刑。我想是五年,但你肯定記得。那是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我在埃及,”薩特思韋特先生解釋說,“一月底我得了嚴重的流感,醫生堅持讓我待在埃及,我錯過了很多事。”

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絲真誠的遺憾。

“依我看,那女孩很憂鬱,”公爵夫人再次舉起她的長柄望遠鏡,說,“我不能坐視不管。”

在出去的路上,她在卡爾頓·史密斯小姐的桌子旁邊停了下來,然後拍拍那女孩的肩膀。

“哦,內奧米,你似乎不記得我了?”

內奧米非常不情願地站起身。

“不,我記得你,公爵夫人。我看見你進來了。我想你很有可能不認得我。”

她慢吞吞、懶洋洋地說著這些話,態度非常冷漠。

“你吃完午餐之後,來我的露台上跟我談一談。”公爵夫人命令道。

“很好。”

內奧米打了個哈欠。

“令人震驚的舉止,”離開內奧米繼續走路時,公爵夫人對薩特思韋特先生說,“所有卡爾頓·史密斯家的人都這樣。”

他們在陽光下喝咖啡。他們在那裏待了六分鍾左右,這時內奧米懶洋洋地從飯店走出來,加入他們。她鬆鬆垮垮地跌坐在椅子裏,兩條腿不雅觀地向前伸著。

一張奇怪的臉,突出的下巴,深陷的灰眼睛,一張聰明卻不快樂的臉——一張恰恰缺少美麗的臉。

“哦,內奧米,”公爵夫人尖刻地說,“你在做些什麼事?”

“哦,我不知道。消磨時間而已。”

“一直畫畫嗎?”

“有時候吧。”

“給我看看你的畫。”

內奧米咧嘴一笑。她沒被獨斷專行的人嚇到,而是被逗樂了。她走進飯店,再出來的時候拿著她的畫。

“你不會喜歡它們的,公爵夫人,”她警告地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你不會傷害到我。”

薩特思韋特先生把他的椅子拉近了些,來了興致。過了一會兒,他的興致更濃了。公爵夫人明顯毫不留情麵。

“我甚至看不出來這些東西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她抱怨道,“天哪,孩子,從來沒有那種顏色的天空或者大海。”

“我看到的它們就是那個樣子的。”內奧米平靜地說。

“啊呀,”公爵夫人說,審視著另外一幅畫,“這張讓我毛骨悚然。”

“本來就是這樣,”內奧米說,“你這是在不自覺地誇獎我。”

那是一張使用旋渦派畫法畫出的仙人掌果——隻有這個可以依稀認出來。灰綠中混合著濃豔的顏色,果實像珠寶那樣閃閃發光。一團旋渦的邪惡之肉,肉質肥厚——化膿潰爛。薩特思韋特先生哆嗦了一下,頭扭向一側。

他發現內奧米正看著他,並且理解地點著頭。

“我知道,”她說,“但它就是讓人不舒服。”

公爵夫人清了清喉嚨。

“現如今當個藝術家似乎容易得很,”她挖苦道,“根本沒有試著去臨摹。你隻是胡亂塗了一些顏料——我不知道你用什麼畫的,但肯定不是用畫筆——”

“調色刀。”內奧米插嘴道,再次寬容地笑了笑。

“顏料用得太多了,”公爵夫人繼續說,“一堆一堆的。然後就畫完了!每個人都說:‘真聰明啊!’好了,我對這一類東西沒耐心,給我——”

“一幅精彩的狗或者馬的畫,愛德溫·蘭西爾①[①十九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學院派畫家與雕塑家,擅長表現動物的健美和生氣,特別是畫犬甚得其妙。

]畫的。”

“為什麼不行?”公爵夫人質問說,“蘭西爾有什麼問題?”

“沒什麼,”內奧米說,“他沒錯。你也對。事物的表麵總是美麗、光亮、平滑的。我尊敬你,公爵夫人,你有影響力。你所經曆的生活是公平、平坦的,你位居上層。但是下層的人看到的是事物下麵的部分。在某種程度上,這很有意思。”

公爵夫人盯著她。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宣稱。

薩特思韋特先生仍然在審視那些畫作。他意識到這些畫裏隱藏著完美的技法,而公爵夫人並未意識到。他既吃驚又高興。他抬頭看看女孩。

“你願意賣給我其中一幅畫嗎,卡爾頓·史密斯小姐?”他問道。

“五個畿尼②[②一六六三年英國發行的一種金幣,等於二十一先令,一八一三年停止流通。

],隨便挑。”女孩冷漠地說道。

薩特思韋特先生躊躇片刻,然後挑了仙人掌果和蘆薈的草圖。最顯著的位置上是一株鮮豔的輪廓模糊的黃色含羞草,猩紅色的蘆薈的花朵在畫麵上忽隱忽現地跳動著,橢圓形狀的仙人掌果和基本圖案為劍形的蘆薈則暗示著整幅畫的不屈不撓。

他朝女孩微微一鞠躬。

“我很高興能獲得這幅畫,我想我撿到便宜了。將來有一天,卡爾頓·史密斯小姐,我能以一個相當可觀的價格賣掉這畫——如果我願意的話!”

女孩向前探了探身,想看看他選了哪一幅。他看到她的雙眼發出一種嶄新的光芒。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他的存在,朝他迅速投去的一瞥中飽含敬意。

“你選了最好的那幅,”她說,“我——我很開心。”

“哦,我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公爵夫人說,“而且我敢說你是對的。我聽說你是個地道的行家,但別跟我說所有這些新玩意兒都是藝術,因為它不是。當然了,我們不需要深入探討這些。現在我隻是打算在這裏待幾天,想看看島上的東西。我猜,你有輛車吧,內奧米?”

女孩點了點頭。

“太棒了,”公爵夫人說,“我們明天要去某個地方旅行。”

“隻是輛雙座車。”

“胡說,還有個後座,我想,薩特思韋特先生可以坐那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顫抖著歎了口氣。早上他觀察過科西嘉的道路。內奧米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

“恐怕我的汽車不適合你,”她說,“那是輛破爛不堪的老車。我以極低的價格買來的二手車。它剛好能把我載到山上,還得耐著性子鼓弄它。但我不能帶乘客。城裏有一家非常好的車行,你可以在那兒租一輛車。”

“租一輛車?”公爵夫人憤慨地說,“這想法真可怕!那個英俊的、黃皮膚的,午飯前開過來一輛四座小客車的男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