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出發的那一天漸漸臨近了。十一月已經快要過去了,最後一段期限也即將流逝而去。英薩羅夫早已把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心裏隻有一個強烈的欲望——快一點兒衝出莫斯科去。醫生也催他走:“您需要有暖和的天氣,在這裏您是養不好身體的。”葉蓮娜也感到急躁不安;英薩羅夫的蒼白麵容、他那消瘦的身體則使她感到憂心忡忡。她經常懷著難以自禁的懼意去看他那已變樣的麵龐。她在娘家的處境漸漸變得難以忍受了。母親像數落著哭死人似的,對著她哭訴,父親則待她既蔑視又冷淡:即將來臨的離別也使他感到心裏很難受,但是他認為,作為一個被侮辱的父親,他有義務掩飾自己的感情和弱點。安娜?瓦西裏耶夫娜終於表示願意同英薩羅夫見麵了。他是被悄悄地從後門帶進來見她的。當他進了她的房間以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開口跟他說話,甚至下不了決心去看他一眼:他坐在她的安樂椅旁邊,鎮靜而又恭敬地等待著她的第一句話。葉蓮娜也在場,並用一隻手握住母親的一隻手。安娜?瓦西裏耶夫娜終於抬起眼睛來說:“讓上帝給您當裁判吧,德米特裏?尼卡諾羅維奇……”——這時她突然打住了話頭:那些責備話全都在她的嘴邊停住了。
“您有病,”她驚叫道,“葉蓮娜,你丈夫有病!”
“我是生過一場病,安娜?瓦西裏耶夫娜,”英薩羅夫回答說,“現在還沒有完全康複;但是我希望故鄉的空氣將會使我徹底恢複健康。”
“是的……保加利亞啊!”安娜?瓦西裏耶夫娜不連貫地說,心裏想到的卻是:“我的天哪,一個保加利亞人,一個奄奄一息的人,說話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從木桶裏傳出來似的,眼睛凹陷得像兩隻小筐,人瘦得像一具骨頭架子,他身上穿著的那件常禮服像是從別人身上剝下來似的,麵色黃得像春菊——她竟然是他的妻子,她竟然愛他……真不知這是一場什麼夢呀……”但是,她立即就醒悟過來了。“德米特裏?尼卡諾羅維奇,”她說道,“您一定……一定要走嗎?”
“一定要走的,安娜?瓦西裏耶夫娜。”
安娜?瓦西裏耶夫娜朝他看了看。
“唉,德米特裏?尼卡諾羅維奇,但願上帝別讓您經受到我現在所經受的那種苦楚……不過,請您答應我,要珍惜她、愛她……在我還活著的時候,你們決不會受窮!”
眼淚淹沒了她的說話聲。她張開了雙臂,葉蓮娜和英薩羅夫就投入了她的懷抱。
那不幸的離別日子終於來臨了。已經說定要讓葉蓮娜在家裏同父母告別,而且要從英薩羅夫的寓所動身。出發的時間定在十二點。別爾謝涅夫在出發時間前一刻鍾就趕到了。他以為自己會在英薩羅夫那兒碰見他那些想伴送他的同胞;但是他們已經都先走掉了,已走掉的還有讀者已認識的那兩位神秘人物(他們在英薩羅夫的婚禮上當過證婚人)。裁縫鞠躬行禮地迎接了“好心的老爺”;他大概是出於傷心,或許也是出於即將得到一套家具而引發的喜悅之情,而痛飲了一場;他妻子很快就把他帶走了。房間裏的東西已經全都收拾好了;一隻用繩子縛好的箱子放在地板上。別爾謝涅夫沉思了起來:許多回憶從他心頭一一掠過。
十二點鍾早已敲過了,馬車夫也已經把馬牽來了,而那幾個“年輕人”還是沒有來。樓梯上終於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葉蓮娜在英薩羅夫和舒賓的陪同下走了進來。葉蓮娜的眼睛哭得通紅:她撇下了處於昏迷中的母親;告別情景是令人十分難過。葉蓮娜已經一個多星期沒見到過別爾謝涅夫。最近一段時間,他很少到斯塔霍夫家去。她沒料到會遇見他,所以大叫了一聲:“是您啊!多謝啦!”——然後就撲上前去,摟住了他的脖子;英薩羅夫也擁抱了他。出現了令人難堪的沉默。這三個人能說些什麼話,這三顆心有些什麼感受呢?舒賓明白,必須用活躍的聲音——即開心的話來打破這一尷尬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