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1 / 3)

四十九

天有四時, 其景各不相同, 春水流澤, 秋月揚暉, 而錦關城長年低溫, 最常見的乃是西嶺素雪和蒼翠寒鬆, 還有那彎百姓引以為傲、永不結冰的瑰月湖。

“鄧天貫邀請你去遊湖賞月?”

夜懷央看起來似乎有點詫異, 手裏捧著的書也緩緩放回了腿上,楚驚瀾坐在桌案邊查看著影衛呈上來的調查報告,也沒詳細說, 隻淺聲問道:“隻有我們和鄧家,你想不想去?”

“好啊。”她答得痛快,眸中卻飄過一縷憂色。

裴元舒走了兩天了, 也不知道鄧天貫是不是已經察覺了, 越是這種看起來隨意無害的邀請越是要小心提防,她說什麼都不會讓楚驚瀾獨自前去的, 可壞就壞在要上船, 不知她能不能克服那個該死的心病……

罷了, 看臨場發揮吧。

轉眼, 入夜。

斷斷續續下了幾天的雪總算是停了, 一輪玉蟾高掛天幕, 飽滿而明亮,讓人甚是歡喜,馬車行在路上夜懷央撩起簾子看了幾次, 可很快就被紛湧而入的寒氣打敗了, 轉過身就縮進了楚驚瀾懷裏,像是凍得不行。

“北地是不是比這兒更冷?”

楚驚瀾點頭。

“那你下次去記得帶上我。”夜懷央笑眯眯地把手伸進了他的大氅,環住他的腰細聲說,“我以後就是你的貼心小棉襖,有我在不怕冷。”

楚驚瀾睨了她一眼,揶揄道:“躲在我大氅裏麵的小棉襖?”

“討厭,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夜懷央偷偷掐了下他的腰,自己卻忍不住咯咯直笑。

笑鬧間馬車已悄然來到瑰月湖畔,隻見數十盞羊皮冰燈懸於棧橋之上,光線朦朧,風中擺蕩,盡頭的水麵上停著一艘巨大的遊舫,遠遠就能瞧見上頭的古銅色船舷和琉璃彩燈,映得四周一片亮堂,滿目生輝。

楚驚瀾牽著夜懷央從棧橋走過,極目遠眺,湖麵上還有許多已經離岸的船隻,衣香鬢影穿梭其中,絲竹歌舞不絕於耳,熱鬧至極,看來冬日遊湖還真是這邊的習俗。

鄧天貫收到下人的稟報立刻帶著妻子從船艙出來迎接他們,在瞧見夜懷央的一刹那,他眼底驀然閃過了驚豔的火花。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他不是不知道楚驚瀾身邊有個美妾,可沒想到竟出落得如此嫵媚,粉頸細腰,桃頰丹唇,處處引人遐思,還有那雙難以忽視的鳳眸,波光流轉間不知有多勾魂攝魄,他瞬間就被吸走了神思!

旁邊的鄧林氏麵色微僵地輕咳了一聲。

鄧天貫霎時反應過來,掛起招牌笑容彎身行禮:“臣攜妻參見王爺。”

王妃二字提都沒提,看來是真不知道夜懷央的身份。

不過這也不奇怪,外人對夜懷央嫁給楚驚瀾的事本就懷有諸多疑問,說什麼的都有,但大部分的猜測都基於一點——夫妻不睦,這是遠近皆知的事,所以鄧天貫根本沒想到楚驚瀾會帶著夜懷央出來,更遑論與她如此親密,眼前的女子應該是他成親之前就有的妾室吧。

殊不知他此番誤會正合兩人心意,楚驚瀾是覺得隱藏身份對夜懷央來說安全些,夜懷央卻是樂得好玩,於是兩人將錯就錯地默認了。

“此處沒有外人,岐陽王無須多禮。”

“是。”鄧天貫略一側身,將通往遊舫的路讓了出來,“王爺請。”

楚驚瀾微微頷首,旋即牽起夜懷央往船上走去,途中經過懸空的跳板時夜懷央的步履明顯一頓,楚驚瀾回頭看去,她正盯著那片光華湧動的水麵不放,冷風拂過,嬌軀似乎晃了晃,他立即攥緊了她的手。

“怎麼了?”

夜懷央驟然回神,扯開唇角衝他笑了笑:“沒事。”

楚驚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才繼續朝前行去。

未過多時,四人先後入內就坐,遊舫也隨之滑向湖中央,中間劇烈搖晃了下,夜懷央頓時湧起一陣不適,為了轉移注意力,她開始打量起整個船艙來。裏麵空間還是很大的,兩側各有四扇軒窗,薄荷綠的羅帷順著窗台曳了一地,旁置數盞水晶蓮花燈,還有若幹玉石條盆,載著五針鬆、水仙和南天竹,綴以鵝卵石,織成細密的翠色,在這嚴冬瞧起來甚是喜人。

桌上的杯碗箸碟都是海棠紅瓷的,顏色飽滿卻不張揚,就跟其他擺設一樣,並沒有暴露出鄧家的富貴,顯然是經過一番調整的,這鄧天貫為人還真是滴水不漏,怪不得鹽鐵賬目上查不出半點兒問題。

夜懷央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渾不知已經開席了,觥籌交錯間,鄧天貫的視線總是若有似無地飄過她所在的位置,見她怔怔不語,忍不住找了個由頭與她說話。

“臣看如夫人都沒動筷子,可是這菜不合口味?”

話音剛落,楚驚瀾黑沉沉的眸底驟然泛起了波瀾,似是三九天一壺冰水澆灌而下,寒入骨髓,鄧林氏見狀不對連忙嬌嗔道:“光叫我們吃菜,你們男人還不是在喝酒?來來,也讓我們湊個熱鬧,如夫人,我先敬你一杯。”

說罷,她以袖掩唇徐徐飲盡杯中酒,爾後淺笑相望,夜懷央卻連手都沒動,媚眼微勾,溢出幾分慵懶的傲色。

“夫人見諒,我最近正在調理身體準備孕育孩兒,沾不得酒。”

楚驚瀾眼中疏冷驟散,繼而閃過一縷極淺的悅色,快得讓人捕捉不及。

他知道她跟人橫起來一向不分時間地點,卻不知這等八字沒一撇的事她也能張口就來,還義正辭嚴得很,硬是噎得人麵色發青又動怒不得,實在讓他歎為觀止。

話說回來,她之所以會這麼橫,想必也是看出來鄧天貫對她動了心思吧。

在場的人心裏都揣著明白,鄧林氏就顯得更加悲慘了,一麵要忍受丈夫公然覬覦□□,一麵還要受夜懷央這個“侍妾”的氣,差點當場發作,恰在此時楚驚瀾悠悠開口了。

“內人素來驕縱,讓夫人見笑了。”

鄧林氏氣息稍平,嘴角扯出一抹淺笑,“王爺切莫折煞妾身了,孕育子嗣可是頭等大事,自當以此為重,是妾身唐突了,如夫人莫怪。”

夜懷央勾了勾唇,笑容甚是淡渺,看似渾不在意,實則不屑與她多扯,素手一揚,楚驚瀾麵前的湯碗就被挪到了她麵前,她小口小口地品嚐著,容色優雅,意態曼妙,完全把周圍的人都當成了空氣。

鄧林氏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放肆,簡直太放肆了!這女人不過是個卑賤的侍妾,不為楚驚瀾布菜便罷了,還敢用他的碗喝湯,何止是驕縱?根本就是膽大包天!偏偏楚驚瀾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剛才還那般維護她,照這個情形看來,恐怕在瀾王府裏寵妾滅妻的戲碼已上演無數次了!

鄧天貫眯著眼睛觀察了半晌,隱約明白了什麼,卻對夜懷央更加好奇了,她就像那幽深而迷人的叢林等著他去探索,去占為己有,可惜理智尚存,不斷地提醒著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與楚驚瀾鬧翻,於是他收起蕩漾不止的心神,悄然轉移了話題。

“良宵美景,飲不飲酒都是一樣共賞,隻可惜裴大人生病不能前來,實在有些遺憾,不知他病情如何?可有大礙?”

夜懷央本是垂著長睫,聽到這話眸光驟然一凜,絲絲淩厲幾乎破影而出,爾後便聽到楚驚瀾淡然一笑。

“什麼生病,不過是那天去查鹽鐵賬目的時候與胡大人起了衝突,怕今夜赴宴撞到了尷尬所以才托病不來的,還望岐陽王莫要怪罪於他,裴卿為人哪裏都好,就是臉皮薄了些。”

“原來是這樣。”鄧天貫也笑了笑,狹目溢出一縷精光,“裴大人也不必太過介懷,畢竟大家是初次合作,難免會有摩擦,一切還是要以完成聖上的旨意為先,不如明日讓裴大人上衙門一趟,臣去做個和事佬,讓他和胡大人解開心結便是。”

“好,本王會讓人轉告他。”

楚驚瀾應得痛快,夜懷央卻聽得繃緊了心弦——裴元舒明明還沒回來,難不成明天變出個人去衙門?

她在桌台下悄悄抓住了楚驚瀾的手,卻被他反手一握,還來不及感受他的溫度,窗外禮花爆響,在空中噴湧出大朵花瓣和璀璨金珠,隻聽見鄧林氏驚喜地叫道:“夫君,這煙花可真漂亮!”

“特地叫他們準備的。”鄧天貫微微揚唇,旋即轉過頭對楚驚瀾說,“王爺,這裏視線阻蔽,不如到外麵去看吧?”

楚驚瀾點頭應允,隨後便帶著夜懷央登上了甲板。

月影橫斜,銀光乍泄,波光粼粼的湖水輕拍著船身,聲音卻被縷縷不絕的轟響所蓋過,錯落交疊的船舷旁楚驚瀾攬著夜懷央靜靜駐足仰望,眼眸深處不斷被各種顏色的煙花染亮,一片絢麗多姿。

大好光景,卻不知從哪兒冒出個莽撞貨,船也不知道怎麼開的,扭頭就撞了上來,遊舫猛然一趄,夜懷央失去平衡朝湖裏跌去,楚驚瀾眼疾手快地將她納入懷中,左手緊扣住欄杆止住了跌勢,待船身平穩下來之後才垂眸察看她的情況,誰知她臉色一片煞白。

“撞到了?”他急聲問道。

她勉強搖了搖頭,低聲吐出兩個字:“沒事。”

臉色如此難看,手心還在往外滲汗,哪裏像沒事的樣子?楚驚瀾不悅地抿起了薄唇,本以為她的臭毛病又出來作怪,腦海中忽然電光一閃,迷霧盡散。

他怎麼忘了她畏水的事?

楚驚瀾當下也不再多說,直接讓鄧天貫靠岸停船,然後以夜懷央不適為由牽著她回到了自家的馬車上,簾子剛剛放下她就倒向了車壁,長睫低垂,呼吸輕促,他長臂一伸,把那具綿軟的嬌軀挪到了懷裏,並冷聲命令辭淵駕車回府。

路上他隻問了她一句話:“先前怎麼不說?”

她沉默,縮在他肩窩裏當烏龜。

到住所之後,他還沒來得及跟她算賬,唐擎風首先迎了上來,低沉的聲音中含著壓抑不住的喜悅:“爺,裴大人回來了。”

五十

裴元舒雖然在私底下是個呆子,可辦起正事來絕對不會犯糊塗,而且他聰明又正直,是個非常能幹的臣子,這一點夜懷央非常清楚。可她就是沒弄明白,楚桑淮為什麼會派這樣一個人來監視楚驚瀾,而楚驚瀾也真就放心把生死攸關之事交給他去做,是不是中間有什麼事情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