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粉在灰黑色的天地間飄飄揚揚, 穿過幢幢巍峨樓宇, 越過一排排道邊林蔭, 走過甬道, 飛過長巷, 落在小院中躺在地上的少年少女身上。
聞蟬被李信護在胸口, 她比他矮一些, 頭靠在他懷中。少年的懷抱很單薄,不寬闊,不雄厚, 但是這樣也依然安全。
連他們一起栽倒,都是他墊在下邊。
聞蟬頭靠著他,鼓起的小胸被撞得發疼。她淚眼汪汪, 被灌了一鼻子他身上的味道, 心髒砰砰砰疾跳不已。
少年伸手拂去抬起臉來的少女眼睫上的雪花,少女卻好半晌沒有起來。她吸了吸鼻子, 在他襟口蹭了蹭, 俯靠著去聞。
李信從下方推開她蹭著他胸口的小腦袋, 手往她臉上摸了一把。在女孩兒瞪視他時, 少年笑容曖-昧得很, “聞什麼聞?哪家小娘子像你這樣, 摔到郎君身上,不著急起來,還湊過去聞個不停?”
聞蟬心說我好像聞到血味了……
她撞進他懷裏的一刹那, 伴隨著劇烈的心跳, 撲入鼻端的,就是少年身上濃烈無比的血腥味。這讓她頗為懷疑,不覺想確認答案……結果就碰上李信挑逗般的笑容。
摔了一跤,聞蟬長發微淩,有些碎發散在耳邊。李信嫌她壓他,推她起來,眼裏寫著“你怎麼這麼重”的字樣。
女孩兒身形窈窕,輕盈無比。怎麼可能重?更何況對一個女孩兒來說,“重”這個字眼,實在是太可怕!
聞蟬被他推得坐在一邊,氣得渾身發抖,跟他伶牙俐齒地懟道,“我聞一聞怎麼啦?不是你教我作翁主,就要想做什麼做什麼嗎?不是你說翁主不必考慮矜持不矜持、名聲不名聲的問題嗎?”
李信樂道:“……你真是聽我的話啊。”
這個她記得倒清楚。
那他讓她嫁他,怎麼不見她往心裏記去?
少年冷眼瞥她一眼,他懷疑聞蟬察覺他身上的問題了。而他當然不想她發現。哄住聞蟬的方式,也實在很簡單——少年往前俯過去,掐住聞蟬的下巴。
在她瞪大眼後,他挑眉邪.笑,慢悠悠地湊近,“喲,不在乎名聲?那我……”他的眼睛,盯著她粉紅的唇、修長的頸,還有微微起伏的胸.脯看。
聞蟬的眼睛說:呸!滾!
她快速機智地爬起來,警惕地往外圍跳開,雙手護住身體,防止李信色心大作地來撲她。畢竟她長這麼好看,畢竟李信這麼迷戀他……
少年笑倒在雪地中。他俯下腰按著地狂笑,半天沒起來。
聞蟬心想:怎麼不笑死你?!
她不知道,在那一刻,李信真的是彎下腰,直不起來。他撐著地表的手發抖,幾乎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他要用笑來掩飾被血嗆住的咳嗽聲。他的臉色也很難看,很嚇人的那種。
這些,他都不想給聞蟬知道。
在聞蟬眼中,李信是狂笑笑得她莫名其妙;笑夠了後,少年才晃悠悠地站起來,依然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輕狂樣兒。而在李信那裏,則是做夠了準備,有了站起來的力氣,才吃力地起身。
他的後腰處一片灼熱滾燙,血肉和布料摩擦中,每一次呼吸,都劇痛千萬倍。他往前走了兩步,就感覺到外衫濕了。
被血浸濕的。
身子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發抖。每一次抬腿,都昏昏無力,眼前發黑,似要一頭栽倒……
李信卻不讓聞蟬知道,他哄著聞蟬走到了房後。他不想讓李郡守的人,還有聞蟬的人,看到他們在做什麼。他本想把她領出後院,哄騙她走。但是走到房後一牆邊時,少年就沒有了力氣。
李信靠在牆上,一半是緩一緩力氣,一半是不讓被血染紅的後衫被聞蟬看到。
聞蟬一概不知,她還用一種嫌棄又紆尊降貴的語氣,跟李信講她為什麼會來這裏,“……反正是江三郎和阿南要找你,我就沒事幹,隨便看一看啦。”
李信心間像是落了一片柔軟的雪花,他麵上的表情卻是惡狠狠的充滿嘲諷味道,“這麼大的雪,你閑著沒事幹,晃到我這裏來了?你心虛不?”
聞蟬不心虛。她很有勇氣地抬頭,看著少年的眼睛,務必讓他相信自己的誠心,“因為我就是這種助人為樂、心地善良的人啊。我連路上碰到野貓野狗,都怕餓著它們,會讓人去喂食呢。你和野貓野狗也差不多啦。”
被罵是狗,李信不屑地笑一聲,翻了她一白眼。
聞蟬:“……”
這個人真是好沒良心!這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嗎?雖然她也沒救他,但是他聽不出來她差點就救他了麼!一點都不感激,還翻她白眼!
她還信誓旦旦跟阿南說救了李信,要李信“做牛做馬”。李信這是一個盡職的“做牛做馬”該有的態度嗎?!
李信在聞蟬臉氣紅的時候,又踹了她一腳。在聞蟬怒瞪他時,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問,“你怎麼還不走?莫非一個人害怕,想我送你回去?知知,挺會欲迎還拒的嘛。”
他的語氣輕.佻,很容易讓人心裏不舒服。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千人捧萬人仰的翁主呢?
果然聞蟬愣了一下後,露出有些傷心的表情。她眼睫顫一下,眼睛縮一下,李信的心就跟著抖一下,嘴角顫抖就想脫口而出安撫的話——他見不得她難過。
可是風雪夜涼,靠在牆上的少年手指動了動,連抬起來都做不到。而女孩兒已經快速地轉過了臉,不給他看到她潮濕的眼睛。
聞蟬肯定是委屈的。
她的好意沒有被李信領去,還被李信催促著快走。從頭到尾,他都透露出這麼個意思來。聞蟬從小被人追到大,別的地方她可能遲鈍,但是男兒郎對她什麼態度,她一看就能知道。她現在就知道李信很想她走。
一開始就想她走,現在還是想她走。
聞蟬有些茫然,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手足無措,還覺得……丟臉。她期期艾艾了許久、忐忐忑忑了許久的心髒,巴巴地捧到他麵前來,卻被他隨手丟於一旁。她都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少年時期,少女虔誠地捧著自己那試探的心,去碰一碰少年堅硬的殼。她不知道她在關心他,她也不知道他在護著她。和她相交的少年太強大,強大到她不覺得他會出什麼事,強大到,她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信既然煩她,那她走就是了。
舞陽翁主冷著臉,在心裏很氣怒、很抑鬱地這般想到。她不跟李信打招呼,掉頭就往外走去。雪飛上她的裙裾,落上她的眉梢。她走在雪中,走在夜中,背脊挺得筆直。
驕矜又怨懟,於是轉身就走。
而看著少女遠去的背影,李信慢慢地順著牆,滑落下去。他跌坐在地上,頭靠著曲起的膝蓋,輕微地喘著氣。他想,他現在這種坐姿,被聞蟬看到,又要被嫌棄沒禮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