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遇 1.0.151(1 / 3)

李信與聞蓉坐在屋中說話。屋中燒著炭, 窗戶在他們進來時, 就已經關上了。侍女們進出地為二人倒茶, 又輕手輕腳地離開, 不打擾他們。聞蓉坐在案邊, 靜默不動, 看對麵的少年不太熟練地洗杯倒茶。

此年代, 茗飲的規矩還隻流傳於世家大族中,外頭也有茶肆,但講究絕沒有世家大族裏的這樣程序繁瑣。李信從外頭來, 對他們這些毛病不太熟。但是他手指修長,指節圓潤,做起這些來也沒顯得手忙腳亂。

少年該是一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

聞蓉沉默地想著。

她看到那隻雪白的貓, 從窗外爬進來, 喵了兩聲後,見沒人理, 就躍到了桌案上, 舒展著身子, 悠悠閑閑地在案上走來走去。陽光照在貓身上, 一團燦燦的白。

聞蓉仍一心一意地看著少年郎君。

到李信捧茶給她, 對她笑了下, “做的不好,見笑了。”

聞蓉口上輕聲“哪裏”,接過了他手裏的茶水。清冽的水在她手中晃, 她卻壓根不低頭看, 隻看著少年。聞蓉望著他,“這些年,你從來沒想過回來嗎?”

李信說,“我一直在外頭,忙我自己的事。我不記得這裏的一切了,直到李郡……他找到我。他說你很想念,是麼?”

聞蓉笑了笑。

她氣質嫻雅,笑起來非常的溫婉,像山腳下靜謐的一汪清湖。沒有溪水那樣的清澈明亮,那是獨屬於未經人事的少女才有的天真爛漫;聞蓉已經不是少女了,她經曆了太多,她想過太多。歲月讓她癲狂,也讓她在癲狂中疲憊並沉寂。

在聞蓉的凝望下,李信身子前傾,眼中映著她的影子。她發覺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分外的吸引人。當他專注看人的時候,你的魂魄都容易被他吸走。李信說,“你一冬天都在忙著那些花?你喜歡養那些?”

聞蓉說,“不是。以前喜歡,現在隻是打發時間而已。”

李信便笑了,露出的白牙,晃了聞蓉的眼。聞蓉死氣沉沉,她住的地方也沉沉無生機。但李信坐在這裏,笑起來的時候,就將春意帶給了這片嚴寒之地。他說,“那我日後便過來陪你說話,陪你打發時間吧。”

聞蓉驚訝了一下,“這是不務正業。”

李信便說,“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每一樣我想做的事都會做好,你不必憂心。你想做什麼呢?我來陪你。”

“我能做什麼?你覺得我應該做什麼?”

“養好身體,出去走走轉轉。他們說你精神不好,我看著也是。整天待在這麼小的天地,你沒有悶死,已經很厲害了。”

聞蓉便又笑了。

守在門口的侍女,發現自李信到來,夫人已經笑過了好幾次。

聞蓉垂著眼,問,“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呢?”

李信溫和,“時日很長,我慢慢告訴你。”又問,“那你呢?”

“我也慢慢告訴你吧。”

停頓了很久,聞蓉說,“你來了,是再也不走了麼?”

“這也說不準啊。您總不至於想把我綁在身邊,走哪帶哪吧?”

聞蓉便笑,“不至於,不至於。”

自始至終,少年與夫人,坐在窗邊說話。他們對著話,聽著對方的生活。氣氛很好,聞蓉一直聽著李信侃侃而談。她沒有如李郡守所想的那樣充滿戒備心,她也沒有要求看李信後腰好不容易做出來的胎記。她望著這個少年時,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就是二郎。

而這一切,有機緣巧合,也有李信故意引著的原因。

機緣巧合是聞蟬之前對自家二表哥的形容;李信刻意的,是那隻貓,是他出現的時機,是說話的內容。

聞蓉的神誌非常的脆弱,所以他不敢大意,不敢讓她有一絲疑慮。他一直算著聞蓉的各種反應,如之前他還是混混時,想求聞蟬那顆心時,他算著如何讓聞蟬喜歡他。

他盡最大本領,揣摩聞蓉的心態,揣摩李二郎應有的心態,讓這場見麵,變得平靜,變得理所應當。

他於算計中,心中也憐惜聞蓉。

李江已經死了。

被阿南所殺。

李江心胸狹窄,也不是什麼好人。李信確認,即使阿南不殺李江。李江再那麼走下去,總有一日,李江也會死在他手中。

不論是左是右,李信和李江,在間接上,都是對立的。

他們都不無辜。

最無辜的,是苦苦等待的聞蓉。

聞蓉多麼想念二郎,她見日地想。她想少年會長成什麼樣子;她也緊張,怕少年不想回來。好像李郡守覺得聞蓉會充滿懷疑,實際上聞蓉並沒有。她病入膏肓,而病入膏肓的人,抓住那一點,便不舍得放。

少年與婦人在下午說話,拉著手,溫溫和和地說話。說起這些年發生的事,也想問對方的生活,還要確認是不是會一直這樣,再也不走了。一下午的時間,聞蓉問了好幾遍“你還會走麼”,李信從一開始的“說不準”,到後來的“不會”。她一遍遍問,他一遍遍確認。

忽有一瞬抬頭,李信看到聞蓉眼中的淚。

他心頭縮了一下,停頓了一下,起身坐到她旁邊,問,“我想坐得離您近些,您不介意吧?”

聞蓉手指顫抖,被少年握住。她指尖冰涼,而他的手火熱無比,有少年特有的血性。聞蓉鼻子發酸,幾要忍不住落淚。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下午的日頭煦煦,李懷安走進院子,先看到幾位侍女坐在回廊下逗著貓。那隻貓還是那麼高傲不可一世的樣子,侍女們都輕手輕腳地起來,跟郡守行禮,那貓隻是哼了一聲,就扭過了頭。雪團兒又想跳上窗,進去看那對說話的人了。它沒有跳上窗,因為再一次被機靈的侍女捉住尾巴,提了出來。

老嬤嬤跟主公請示道,“女君在與二郎說話。女君很喜歡二郎,二郎待女君也非常細心。風大了,二郎還讓人給女君披衣,扶女君進屋說話。主公不必憂心。”

李郡守沒有吭氣,他慣來不怎麼吭氣,大家都習慣了。

他站在花圃邊,模模糊糊的,已經看到了窗前的光影,看到了坐在光影中的妻子和少年。

多少年時光從中走過。

多少人留得一心淒涼。

而時光靜靜過,有些人,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等到;有些人,卻越過千山萬水,巧合地走到了這裏。

茫茫大霧中,當從黑暗中走出來,又是多麼的心生荒涼。

而現在,看到那說話的妻子和少年。又好像感覺到一根若有若無的線,在牽著兩人。李郡守沒有進去,而是轉身離開:就讓這個錯,錯一輩子吧。他可以騙阿蓉一輩子,也望李信能騙阿蓉一輩子。

讓他的妻子在夢中一直開懷下去,再不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