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飛花七月香, 娘子好比雲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鷹, 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麵風, 且問娘子你……”
那清亮的歌聲在天地水闊間飄蕩, 在槳聲水影中, 由遠而近地推蕩而來。當第一句唱出來的時候, 聞蟬從窗口探出身子, 看到夕陽染紅染金的江水;當他唱第二句時,聞蟬已經走出了船艙,她眺望那遠方城牆上的郎君;當第三句飄過來時, 餘暉照在女孩兒眼中,忽有飛鳥拍空振翅而過,想要聽清楚他在唱什麼, 已經聽不清了。
夕陽中, 著茶色繞襟深衣的女公子扶船而立。風吹著她的發絲與裙裾,那長可曳地的裙袍上掛著的玉佩, 在少女急快的行走中, 發出清越無比的相撞聲音。聞蟬迫不及待地往前走, 想要離碼頭近一些, 想要聽清楚李信在唱什麼。
然江水吞沒了他的歌聲。她抬頭, 漫天紅霞相逐, 太陽落入了水中。水裏一下子有了十幾個太陽,但少年那為她送行的歌聲,卻已經聽不見了。船越走得快, 江上的風便也越大。而那風越大, 離她的少年便越遠。
已經需要眯著眼,才能隱約看到遠去碼頭高牆上的郎君身影了。僅僅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但在聞蟬的心中,他還是那樣放肆無比的姿勢,他帶著一臉挑.逗的笑,揣著一腔熾烈的感情,與他的兄弟們分開或相隨,前來為她送行。
他為她高歌一曲,曲調悠揚曲詞祝福。但他其實唱的並不好。
李信於音律方麵頗沒有天賦。舞也跳得不好,小曲也唱得亂七八糟。他這樣的歌曲,放到正常人那裏聽,都要嗤笑出來。然少年滿不在乎,唱得那麼難聽,還高高喊了出來。真的,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喊”,說是“吼”。他一點不在乎別人嫌棄不嫌棄,他就站得高高的,唱給聞蟬聽。
他的歌聲,在天地間蕩著,遠遠近近。或清晰,或模糊。
聞蟬站在夕陽船前,在某一瞬間,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駭了身後跟來的侍女們一大跳。
那淚水豆大,一滴一滴,斷了線一樣往下掉。
她並沒有想哭,可是在這一刹那,她忽然覺得無比的難過。她的心髒蜷縮緊揪,痛得一抽一抽。她尚不清楚原因,便看著黃昏中的晚霞江水暗自垂淚。
那歌聲那麼好,她卻隻想掉淚。
越覺得那歌聲好聽,她的眼淚便流的越多。
有時候規規整整的事,人反而不那麼上心;而那些不應該的、出格的、來了又走的,卻總是讓人真的記到了心裏。無數次為前者找理由推辭,比如江照白;而同時又無數次為後者找理由解釋,比如李信。
帶著自己也難以說清、難以理解的遺憾之情,舞陽翁主就此離開了會稽之地。
李信緊趕慢趕,踏歌相送。他到最後,能做到的,也就是這樣了。
他無法像他還是做混混時那樣,聞蟬要走,他死纏爛打地非要跟著一起走。他依然喜愛她,依然想要打動她。他卻沒辦法丟下手中之事一走了之。終歸到底,人活於世,不能隻想著情愛,還有責任、立業等更重要的事將他羈絆。
然他總在找那個能最快與她見麵的機會。
之後李信又忙了十餘天。眼見離年關越來越近,湧進會稽的流民也越來越多。因相鄰幾州都不接受流民往來,據說因此還發生了幾場暴.亂。作為唯一一個還在不斷吸收流民的郡城,即使郡城中規矩繁多,流民們也不像一開始那麼囂張了。然畢竟會稽隻是一個郡,想要吸收,但也不能完全吸收。因為隻要吸收,便肯定要為民生之類的考慮。到後期,會稽也已經停止了讓流民進城的事宜,日日換來外頭流民的謾罵。
國之不國,一郡能做到的唯有這些。到後來,關於流民的一切事務步上了正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李信等李家郎君們,也基本全都從中解放了出來,不像一開始那麼忙了。
李信回府的時候,被聞蓉身邊的侍女喊去用晚食。此時普通人家一日隻有二餐,然貴族中,早已有了一日三餐的規矩。
李信洗漱一番後,打起精神,去麵對他名義上的母親。
少年性格張揚外放,十分善談活潑。李信不想和人打好交道時,人對他的印象便隻有“張狂桀驁不馴”之類的詞;他若想跟人打好交道時,他的一切美德,都會凸顯出來。少年的人緣一直非常不錯,他來到李家二十來天,不光讓一些對他不甚服氣的李家郎君們對他改善看法,他最重要的成就,還是讓聞蓉非常喜歡他。
也許聞蓉想象中的郎君,便一直是李信這樣。永遠有主意,永遠站在高處操縱大局,永遠不要她為他的事業操心。
他非常的優秀。
即使他總說自己不識字,和聞蓉說話時,也動不動就暴露自己粗俗的毛病,聞蓉依然很喜歡他。她帶著一腔不安的心喜歡他,總怕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郎君,總怕他不喜歡這個家,不喜歡自己,轉身便又走了。
聞蓉不願意李信離開自己一步,但有的時候,她又非常情願李信離自己遠一些。
比如——
“小蟬走了這麼多天,你也不想她嗎?”
李信聽了母親的話,於案前坐著用膳,低著頭切肉,隻笑不語。
明滅的燈火映在他眼皮上,陰影搖搖爍爍。聞蓉傾身,於此判斷李信的想法。看他隻笑不說話,聞蓉心中有了然之意,笑問,“小蟬那麼漂亮,那麼有趣,你喜歡吧?”
李信便答,“喜歡啊。”
“喜歡你也不知道留她?”
李信抬頭,衝他母親咧嘴笑。他身子往後一靠,手往膝頭一搭。這個散漫的坐姿,讓旁邊教導他貴族禮儀的嬤嬤再次開始皺眉。不過他母親隻是專注地望著他,並不介意他的慵懶。少年懶懶道,“我哪裏留得住她。”
聞蓉在他的話中,聽到了一絲賭氣的意味。
她眉目噙笑,望著小郎君那隨意無比的樣子。
原來她家二郎縱是看起來再強悍,依然隻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君。愛慕一個小娘子,除了滿心的歡喜外,也會有不開心,也會有賭氣的時候。
聞蓉便道,“那你怎麼不去長安找她呢?”
李信怔了一下,抬頭看聞蓉,看她是否出於真心。
聞蓉確實出於真心,“她家在長安,你是男兒郎,我聽你阿父說你習得一身了不起的武藝。你出門,並不用擔心匪賊之類。你怎麼不去長安找她呢?你不去找她,你怎麼知道她不會見你呢?”
聞蓉說起這個,便忍不住為二郎出主意,“我嫁人了這麼多年,也很想念幾位兄長。你代我去長安拜訪拜訪他們。尤其是小蟬的父親……阿信,我知道你喜愛小蟬,我也喜愛。你想娶小蟬,我也希望你訂下。然小蟬備受她家中寵愛,不提她二姊,她父母恐沒有那麼好相與。我也很想出麵為你定親,然恐怕我三哥並不會應……不見到你人之前,不確定你和小蟬適合之前,我三哥再不會胡亂答應我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