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長安被澆洗得肅冷無比。雨水打在地表上, 水花濺開, 聲音震聾。執金吾的衛士們披著蓑衣, 站在官寺前聽將領布令。中尉丁旭麵容冷峻, 站在雨水衝刷下不緊不慢地說著話, “全城搜捕李信, 將他緝拿歸案……”
後方的巷道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中尉回頭,看到從雨中,策馬而出一女郎。行程很快, 直衝著官寺前的這批衛士而來。女郎口中叫喊著,“郎君稍等片刻——”
等人到了近前,女郎淋著雨從馬上跳下, 丁旭才認出這位狼狽的在大雨中駕馬而來的娘子, 正是舞陽翁主聞蟬。舞陽翁主美色冠長安,郎君們都基本認識她。而中尉轉眼一想, 都知道這位女郎是為何事而來。
翁主前來, 身後自然有無數衛士跟隨。翁主護衛與執金吾衛士麵麵相對, 站在雨水裏, 看著雙方地位最高的兩個人轉身去巷角說話了。
排開眾人, 丁旭看著聞蟬。聞蟬麵容虛弱而憔悴, 唇瓣蒼白,她麵上都帶著水,水流一股股, 從她纖細濃密睫毛上往下淌。她烏發青衫, 袍衫是貴女常穿的款式,現在濕漉漉地貼著身子,愈發顯得她嬌弱可憐。聞蟬麵容美豔而柔弱,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
眼下,舞陽翁主垂著眼,她站在這個小角落裏,淒淒冷冷的樣子,就讓中尉丁旭的心軟了一兩分。雖然兩人素日並無交情,丁旭看她咬著唇不說話,仍是好心問了一句,“翁主所為何來?”
聞蟬抬眼,濕潤動人的眸子盯著丁旭。她的眼睛清亮無比,像湖水,像星辰,瑩澈得讓人頭皮發麻。丁旭往後退了一步,聽到這位翁主緩緩說道,“郎君,你知道,殺了那個丘林脫裏的,是我二表哥。我二表哥並非無故殺人,都是有緣故的。”
丁旭提醒自己不要被這位翁主的美人計誘住。她放下身價親自來找自己,形象也不收拾一二,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心軟,同情她,偏向她嗎?丁旭冷冷道,“李二郎殺人之事,已上升到兩國邦交的程度,非執金吾所能決定。我隻負責捉拿到他,他到底接受什麼樣的懲罰,得陛下說了算。”
聞蟬好聲好氣道:“我並沒有讓郎君你玩忽職守。我隻想請郎君寬限我一個時辰,讓我在執金吾的人到之前,先找到我二表哥。雖說此事棘手,但二表哥是為了我的緣故在奔走,我仍想把此事化大為小,影響不要太大。求郎君憐惜,給我二表哥一個時辰的時間。”
丁旭被她逗笑:“一個時辰?瞎子都能爬樹了!我寬限你一個時辰,是等著讓你二表哥離京逃走,把爛攤子丟給陛下嗎?翁主,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想讓我放他一馬,不可能!”
聞蟬仰著巴掌臉看他,她眼睛忽閃忽閃的,閃得丁旭心口顫顫。
郎君心想:造孽。
這位翁主可真是知道她容貌的優勢所在啊。
丁旭心跳如鼓擂,再不動聲色地往旁邊移了一步。
又聽聞蟬溫溫柔柔的聲音,“我二表哥不會逃走的。他是會稽李家二郎,便是他能走,李家也在。就是李家不放人,還有我聞家,我阿母,都在長安。我是想把案子化小,想勸說我二表哥,想他不走上最可怕的那條路……郎君你不必擔心。若你無法交差,供出我即可。此事本就因我而起,就算真的要殺人償命,找我便是。”
丁旭心說:殺人償命?找你?開玩笑。你是舞陽翁主,你家那個身份高的……我是缺了心眼,才會把矛盾點轉向你身上。
聞蟬還在說:“隻是希望你們晚找到他一個時辰,並不會耽誤你們執行公務的時間。我不會放走我二表哥的,請放心。”
“一刻鍾。”
“半個時辰。”
“成交。”
聞蟬走出巷子,她的護衛們跟隨在後。澆落大雨中,聽到身後執金吾咳嗽一聲,淡淡道,“還有些細節沒想到,你們與我去芙蓉園再偵查一二,不要放過一點兒痕跡。”
“喏!”眾衛士齊吼震天,即使心中疑惑怎麼剛從芙蓉園出來就又要回去,卻並無人反駁長官的話。
轉到了另一個巷子,聞蟬身後的護衛才奇怪地小聲問翁主,“翁主要這半個時辰的時間,是要做什麼?若要救李二郎,隻待他先被執金吾抓走就是。”
聞蟬擺了擺手,她頭尚昏沉沉的,沒心思開口再解釋一遍。她心中憂慮,蓋因她找執金吾拖延半個時辰的時間,並不是為了她口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是怕李信再殺人。
今天她遭遇的事情,即使還沒有弄清楚,卻可以想象,單丘林脫裏一個跟她有矛盾的人,明眼人都不會放進園子來。他能進來,肯定有人在背後出力。
聞蟬就怕李信再去殺人。
她心裏惱恨他衝動,怕他當真如自己想的那般去殺人。殺一個丘林脫裏,也許大家還有辦法給他脫罪。但他要是再去殺蠻族人……陛下真的會把他扔出去給蠻族人償命的。
李信混混出身。
聞蟬痛恨他不知道其中利害關係。
他連丘林脫裏都不應該殺!
沒見長安的郎君們,全都是躲著蠻族人走嗎?
沒有人敢得罪的人,李信敢得罪。沒有人敢動的人,李信敢動。
為什麼他、為什麼他就總跟人不一樣呢?!
聞蟬頭暈眼花、手腳無力,她精神集中都很困難,卻為了李信,還得出來,先於執金吾的人找上他。她得快點找到他,不然執金吾的人被斥責後,會有更大一批羽林軍出動。那樣結果更糟……可是誰又知道現在李信在哪裏呢?
聞蟬手扶著牆,顫抖著支撐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走不動,卻又心急如焚。她不得不假手護衛們,小聲吩咐他們去蠻族人聚集的各肆各置中去找李信。如果找到李二郎,什麼都不必考慮,一定要先將他綁回來。把他帶回來,大家才能想辦法為他脫罪。可他若是畏罪潛逃……他一輩子別想再進長安了!一輩子就當他的流寇去吧!
“那翁主你……”翁主把人都派出去了,自己卻站在牆角發抖。護衛們想到丘林脫裏對翁主的不敬,便心生憂慮,不敢放任聞蟬一個人待著。
聞蟬說讓他們去蠻族人那裏找李信,自己則打算騎著馬,在長安大街小巷中碰碰運氣找人。她已經沒空想那麼多了,隻有先於上麵的人插手之前找到李信,一切才有可能。在李信麵前,她隻是生了病、隻是手軟腳軟,又有什麼關係呢?
聞蟬將護衛們派了出去——“一定要把我二表哥綁回來!”
待人走後,長街空蕩蕩的,雨水嘩啦,從飛簷上落下如注。女孩兒靠在青堂瓦舍外的牆壁抗,眼看街上升起濃霧,霧氣在雨中蔓延,將遠方的景象完全罩住。聞蟬上了馬,重新策行於長安街頭。馬蹄聲噠噠,少女騎著馬,四處尋找她的表哥。
這濃霧重重,時遠時近,就好像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樣。
拚盡全力為對方著想,拚盡全力走向對方,卻是南轅北轍,卻是一次次地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