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著雨, 到了城門外又過一裏, 車駕停了下來。女官婉絲扶車中的皇後下車, 另有侍女撐起了傘。程漪腳踩到平地上, 一眼望到浩浩蕩蕩的將士, 帛帶縭結, 旌旗在雨中貼著杆, 不夠飛揚,然將士們林立兩列,任雨迷了眼也不動一下, 何等昂然又莊重。
平地飛了霧,萬裏籠罩其中。程漪看到一個男人策馬往自己這邊過來,一片雨, 一網霧, 他的形象在某一刻讓她覺得陌生。等噠噠噠的馬蹄聲走近了,得婉絲提醒, 程漪才重新認出下了馬的中年男人, 是她的父親。
程太尉拱手作揖:“皇後殿下。”
程漪:“父親莫多禮。”
父女拱手禮讓了一番, 不知程太尉作何感覺, 程漪心中有些意氣難書的鬱鬱感。這些年, 她嫁給定王後, 初時很厭自己父親這邊人。然為了在定王的後宮中站穩腳,她又不得不依附程家。父女二人之間距離時遠時近,程漪每每看到自己的父親, 想到的都是他又有事要利用我了……然而她父親恐怕沒她這樣的感覺。程太尉已經修煉成人精了, 這種長籲短歎式的矯情勁兒,他早就沒有了。
太尉出京,新帝未曾相送,卻派了皇後來,給了程太尉很大的麵子。又想到自己一力促成的事即將達成,程太傅撫著胡須,與女兒邊走邊說,聲音裏也帶了幾分笑意,“難為殿下一路送出長安,請回去吧。照顧好陛下,於我已是大慰了。”
程漪稱是。知道這位父親還在說客氣話。
自新帝登基,程太尉一直意氣風發,神采高昂。先帝在時,有丞相、禦史大夫兩人壓著他,雖皇帝十來年不理政事,太尉手握軍權,在朝堂中也仍然難以壓下那兩人。程太尉一點點籌謀,從投太子到投定王。他一直在判斷,在找最合適的機會更上一步。丞相是隻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一看到風頭不對就躲了出去,禦史大夫又向來無為,再加上重重事情推就……程家讓了一些利,卻也如願得了從龍之功,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放在先帝時期,從龍之功要不要得,程太尉還要考量一番。畢竟先帝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冷血皇帝,後來再怎麼一心求仙也掩飾不住他骨子裏的殘酷無情。然定王不一樣,也許是缺什麼,便喜歡什麼。定王脾氣溫厚,頗得先帝喜歡。定王成了新皇,程太尉也不覺得這位性格仁厚的新帝會朝自己動手。
現今朝堂之上,丞相都不太與程太尉對著幹,其他人更是仰太尉之鼻息了。
程太尉目光落到山雨相連的遠方,一會兒是江北,一會兒是並州。程家起自江北,現在的軍隊卻都在並州,不過就是為了解決蠻族之患罷了。先太子總想打仗,程太尉私心裏,隻覺得能講和最好。攘外必先安內,如今國中禍亂叢生,先舉大國之力去對付外患,不怕國中出事,拆掉西牆補東牆嗎?
蠻族兩大都尉負責戰事,左大都尉是個煞星、瘋子,聽不懂人話,溝通不了,隻能把目光放到右大都尉身上。程太尉在邊關花了很大的力氣,花了數來年功夫與蠻族右大都尉阿卜杜爾交好,哪裏是為了打仗?他當初選並州軍,都是因為並州與右大都尉的地盤相接啊。
太尉並非非要殺了先太子,實在是先太子和自己的政見理念相差太遠。若那位殿下登上皇位,恐怕太尉多年心血全都付之一旦了。心血沒了也罷,恐怕程家也要遭殃。一位政見不合的殿下做皇帝,尚不如一個從不問政事的皇帝更讓人心安。
程太尉在並州的所有盤算,在此一行。成者,兩國重新聯姻。敗者……太尉沉著臉,他絕不允許敗!
程太尉興致起來了,也與女兒多說了兩句,“等兩國重新正式建交,送位宗親過去和親,起碼十數年,邊關是無戰事了。這和親,是咱們大楚祖宗定下來的規矩,怎麼能說改就改呢?還非要打仗……百姓已經過的夠苦了,我看再打下去,民間起義的更多。倒不如咱們先把蠻族人安撫下去,回頭再招安,把那些起義的百姓也撫平。”
他語氣不屑地冷笑了兩聲:“寧王妃還去收複失地,企圖用兵力震懾這幫反賊……多費力氣。這些百姓,大字不識,文墨不通,一群烏合之眾,是最好解決的。隻要招安,隨便給他們一點官做,他們就巴巴地來長安了。他們不過是要名要錢,給他們就是了。等他們享兩天貴族生活,就再不會有心想回去造反了。而來到官場……嗬,我們的朝堂之論,豈是他們這種白丁聽得懂的?不廢一兵一卒,就能收服這些人。為父實在不懂,他們為什麼非要打仗,勞財傷命?”
程漪是程家教養大的,她的理念都是程家灌輸的。她自然認同父親,然她冷著臉,並沒有多說話。
太尉歎口氣,仍繼續之前的話題,“我一心為國,企望河海清宴。其心昭昭,日月可鑒,天地皆知!然陛下身邊總有些小人,詆毀於我,言我一心為私,讓陛下與我離心,”他停頓了一下,“為父希望你在陛下身邊,多說說話,讓陛下明白為父的拳拳之心。”
程漪說:“自然。”
他們心知肚明,兩人口中的那個小人,是江三郎江照白。程太尉實在不理解江三郎跟在皇帝陛下身邊,又不當官,算什麼意思?他倒是有心跟江三郎過過招,不過蠻族之事更重要。程太尉便不費心了,在他想來,不管是江三郎,還是李二郎,都是小朋友。小朋友在下麵打打鬧鬧,他總不好擼著袖子親自下場吧?太尉隻好希冀於陛下莫被小人蒙了心智,隻好慶幸自己女兒還是皇後。
兩人說了一番話,頗有些無言以對。找不到更多的話題了,天色已經不早,程太尉便真的欲告別了。臨行前,他又忽然想起,“對了,我記得上次你母親進宮回來後,跟我說你在頭疼小公子的教養啟蒙之事?”
他口中的小公子,自然是程漪的兒子。
程漪麵色微暗地點了點頭,她幼子因她生育時受了驚嚇,出生後便身體羸弱,時時生病。後宮諸女不得不防,程漪為這個兒子心疲力竭,才在母親進宮時抱怨了兩句。
程太尉思忖片刻:“你不信任宮中人的話,便向陛下請書,讓程家派人進宮照顧小公子吧。”
程家自然不會害小公子,然而……程漪眯了眼,看著她父親。她父親臉上一點多餘的表情也看不出來,程漪卻疑心她父親是想借她兒子的事,好把手伸入皇帝的後宮中。程太尉從來不曾真正信任過她這個女兒……怕她與程家離心,程太尉幹脆派更多的程家人到她身邊來。
明為公子,實則監視他們。或者說……監視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