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問一句,”裴子曜目光飄忽問,“你到底是誰?”
雲卿便笑:“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裴子曜兀自點頭道,“問得好。你可還記得城裏有一個背幡兒的老瞎子?初梨百日宴那天,老瞎子路過討酒,為我初梨題了一句詩,‘肅肅花絮晚,冉冉物華休’,雖本不是同一首詩,卻端得是對仗,不是麼?可我初梨乃是花,花絮晚,豈非咒我女兒?又論及物華休……確然,從初梨出世,物華四族便就災禍不斷,端得是要物華皆休了。”
“所以呢?與我何幹?”
裴子曜輕輕笑了,道:“我綁了那老瞎子,一番徹查,終有所獲。那老瞎子不是旁人,正是從前叢箴夏公的門生,如今已是瘋瘋癲癲,又被葉家操縱許久,話已是不能盡聽了。但有一句他說得有趣,說是夏家未絕,夏家嫡長女早已紮根物華,勢必複仇,不會放過我裴家。雲卿,是你麼?”
“這又是何意?何故猜到我身上?”
“殘雲收夏暑,新雨帶秋嵐,”裴子曜道,“雲卿,這才是為何嵐園要叫嵐園,對吧?二叔的意思,是叫你這個有幸死裏逃生的小雲兒早日走出夏家舊案的陰影,開始你自己的人生。但你沒有,你嫁入慕家,原就是要我們四族付出代價的。你是夏家遺孤,夏家嫡長女夏薄雲。嵐園裏你的住所叫做拾雲軒,你要撿拾背負你身為夏家嫡長女的責任回來向我們四族複仇,是這個意思麼?那一年你出嫁前夕,二叔那裏來了一位客人,你們皆稱其為六哥兒,如今看來大抵便是漓嬪夏氏之子、當今六皇子了吧?六皇子待你甚是厚密,並非單因你是二叔義女,更因你們都流著夏家的血,有一樣的複仇的念頭。如今太醫院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不可能與六皇子、與你、與慕垂涼沒有絲毫關係。”
雲卿聞言幾乎笑出聲來,然而裴子曜並無絲毫玩笑之意,雲卿見他仍盯著,便笑道:“夏家舊案的真相如今上頭正在徹查,今天你這一問我記得了,不過要等查出來當年你裴家對夏家究竟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我才能開口回答。你太天真,以為犧牲自己、犧牲你我感情,便可保你裴家百年聲譽,其實說到底你又哪知你保的,究竟是怎樣一個裴家呢?”
過了夏天,慕老爺子病得越發厲害了,如今晨起都十分困難,他每日大半時候都在昏睡,偶爾清醒的時候會同侍疾的雲卿說幾句話,但來來回回所言不過幾句,有時是問“阿涼呢?”,雲卿便答,在忙銀號的事,有時是喚“九歌”“九章”,是他兒子們的名字,雲卿並不多問,再有時則是一句甚是令人疑惑的話:“慕,是思慕的慕。”
此一句,雲卿知是不能問的。
裴家事正審著,尚不能看出結果,慕家卻已如摧枯拉朽不可阻擋地逐漸衰敗了。到中秋的時候,老爺子與老太太各自病著,大房隻剩阮氏、慕垂涼、裴子鴛、雲卿和兩個孩子,二房隻剩柳姨娘、凇二爺、凇二奶奶玉染、冽三爺、冽三奶奶趙氏、小三姐兒昕和,還有三姑奶奶慕九姒一家四口。人看著還算多,但彼此之間皆皆一副不甚相熟模樣,連一起吃一頓中秋宴也覺尷尬。
中秋宴後,凇二爺先就提出分家,老爺子老太太皆病著,慕垂涼無暇顧及,凇二爺又執意如此,阮氏便就允了他,給了他一間慕家銀號分號,和大筆現銀。三姑奶奶見狀,立刻也效而仿之,拿了自己那份兒從慕家搬出來住了。慕家二老爺慕九折原就是昏昏度日、終日不見蹤影的,如今慕家敗落,便就幹脆攜柳姨娘、冽三爺、冽三奶奶分了家,除去冽三奶奶偶爾還與雲卿走動之外,旁的,也算是老死不相往來了。
上頭兩個老人正臥病在床幾個兒女就鬧著分家不見蹤影,老太太病中驚聞不由動怒,如此傷肝傷心,難以回天,熬不到重陽便就撒手人寰。老太太大去之時,凇二爺出了遠門趕不回來,冽三爺媳婦生孩子難產亦是沒空,家裏大事小事一應由雲卿主持操辦,連孝子都是慕垂涼這個外人當的。
雲卿秉這一句時,老爺子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大半晌沒緩過氣來,末了,又是一句,阿涼呢?叫他來看看我。
雲卿回去同慕垂涼說了,慕垂涼坐在窗邊兒小桌前看著賬簿撥拉著算珠,連頭也未抬一下。雲卿便勸道:“若得空,還是去看一眼吧,我瞧著鄭大夫的意思,老爺子恐撐不了多久了,如今想說的多半算是遺言。”
慕垂涼冷笑一聲,繼續飛快的查賬,絲毫未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