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時候,這樣或許還能成,可她現在身子提不起什麼力氣來,根本沒法成事。

酈南溪皺了眉,想要拿過杯子然後讓他離遠點。誰知剛剛抬起手就是又一陣咳嗽,而後被他好一通斥責。

“都病成這樣了還與我計較甚麼?快些喝了。就你規矩多。”

這些天來,她看了太多名義上的關心實際上的漠然。

對待他這樣看似冰冷實則關懷的話語,她反倒是感到心裏溫暖了些,不由有些遲疑。

就在她怔愣的這一下功夫裏,他已經拿著杯子湊到了她的唇邊。

背後是他堅實有力的臂膀,唇邊就是暖暖的茶水。

酈南溪怔愣了會兒後,終是沒有再強行抵抗,就著他的手將一杯水慢慢喝光。

重廷川沒有料到她這麼倔強的一個人,這一次居然沒有反抗。

她多麼自尊自愛,他是知曉的。

這得是被傷過多少心了,才讓她不去拒絕來自一個不算熟悉的男人的關懷。

“你家裏人待你不好?”他越想越是心疼,將杯子放下後,拉過旁邊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對麵問道。

酈南溪頓了頓,垂眸看著自己蒼白纖細的十指,“母親和姐姐很好。”

那就是其他人待她不好了。

重廷川眉目間瞬時聚起一股煞氣。朝外冷冷的瞥了一眼後,再望向女孩兒的時候,又立刻轉為柔和。

“你莫慌。”他努力將聲音放輕柔,生怕驚到了已經十分虛弱的她,“往後再不用如此了。”

酈南溪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訥訥問道:“什麼再不用如此了?”

接下來的話,重廷川頗有些難以啟齒。

他自問縱橫沙場十載,從未碰到過這般難以對付的場麵。即便有,他亦是能雲淡風輕的對待,而後雷厲風行的將其處理掉。

但此時此刻,他深感無力。

平日的所有學識、所有武藝,到了這時候,都無法助他半分。各種情緒糾纏在一起,讓他呼吸都有些阻塞。

在女孩兒澄淨的目光中,他初次嚐到了名為“膽怯”的一種情感。

可是,若不對她說,此事怕是再沒有轉圜的餘地。

麵對麵的看著她,他更能深深的體會到,她全身上下透著的那股悲涼。好似對未來的一切都漠不關心,再也提不起半分興趣的絕望。

重廷川抿了抿唇,隻覺得單薄的衣裳憋得他透不過氣來。抬手拽了拽領口,待到鬆快了點,這才聲音有些幹澀的開了口。

“我本姓重,行六。”

酈南溪最近身子不好,腦袋昏沉沉的,一時間沒有想明白,下意識說道:“可常福說你是姓衛……”

“並非姓衛。他本想說‘衛國公’三字。”重廷川頭一次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隻敢垂眸望向側邊床榻。他雙拳緊握,指節都泛了白,“隻不過我阻了他,未曾讓他說完。”

“衛國公。重六爺。重六爺。衛國公。”

酈南溪將這幾個字循環往複的來回說著,忽地明白過來,雙眼圓睜,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你騙我。”她喃喃說道:“你居然一直都在騙我。”

她長久居於閨中,自然不知曉衛國公是哪個樣子。可他……

以他的本事,他會不知曉她是誰?!

酈南溪靜靜看著重廷川,眼中的錯愕慢慢消於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悲涼。

重廷川沉默半晌方才慢慢轉過視線,與她對視。

“對不起。”他語氣沉重的說道:“此事是我有錯在先。”

在這一瞬間,酈南溪鼻子一酸幾欲落淚。

果然。

他知道。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她是誰。

她扶著旁邊的牆壁慢慢站了起來,挪著腳步就要往外行去。還沒邁開步子,已經被重廷川緊跨一步給扶住了。

酈南溪用力去甩他的手。他卻固執的用合適的力度擒著她手臂,半點也不鬆開。

“你做什麼!”她憤怒的看著他,“你放手!”

重廷川哪敢放手?

一旦鬆開,一旦這個時候讓她帶著對他的怨和怒離開,他們兩人之間就再也沒有和緩的餘地了。

“你先坐下來,我們好好說。”喉嚨堵得厲害,重廷川努力放開聲音,卻還是有些黯啞。他努力與她柔聲說道:“我們好好聊聊。”

酈南溪十指緊緊掐著手心,扭過頭去望向牆麵,“我覺得我和國公爺沒甚好說的。你對我隱瞞至此,讓我如何信你!”

在“隱瞞”這一點上,重廷川確確實實無法否認。他也沒打算否認自己坐下的事情。隻不過,看到她這樣抵觸他不理睬他,他的心裏實在是滯悶難當。

重廷川目光愈發深沉。他腳下一轉伸臂一撈,直接將女孩兒帶在了他的懷裏,半攬著拖了她坐回榻上。

酈南溪大怒,掙紮著想要離開。可是當她在榻上坐實之後,他卻已經主動鬆開了手臂,主動旋身坐回了榻前的那張椅子上。

看著他好似渾不在意的樣子,想到以往相處的一些細處,酈南溪悲從中來,不由又是一陣輕咳。

杯子再次被遞到她的唇邊。依然是適宜的溫度。她卻別過臉不肯理睬。

重廷川看著她發白的唇色和憤怒的眼神,薄唇緊抿,暗暗歎了口氣。

“喝點吧。”他一字字輕聲說道:“何至於和自己身體過不去?”

酈南溪並不理睬。

兩人一個堅持的舉著杯子,另一個堅持的側首不理。

僵持許久後,酈南溪緩緩轉過頭來,卻抬手將那水杯猛力揮到了一邊去。

她現在身子發虛,力氣很小。可是突然來了這麼一下,他猝不及防下還是讓水灑了不少出來。

重廷川沒有帶帕子的習慣。他沉默的抬起手,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她衣裳邊沾染上的水漬。

酈南溪用力去推他,他也不理不睬,依然固執的去擦著。

他的衣衫單薄,隨便擦了兩下,衣袖就已經濕了一塊。他就換了另一塊幹點的地方去擦。直到她衣角表麵的水漬完全消失,這才轉而用手去擠,把她厚厚的棉衣裏吸進去的茶水給捏出來。

他這樣做的時候,兩個人離的很近。

酈南溪氣極,偏偏怎麼推他,怎麼踢他,他都分毫都不退讓,依然固執的讓那水漬一點點消逝。

就在她惱到了極點,將要喚人進來的時候,他卻忽然抽身離開,站直了身子。

“好了。”他努力的舒了口氣,說道:“我已經盡力了。剩餘的那點……等它慢慢幹了就也好了。”

水是容易幹。即便留下了一丁半點兒的潮濕在裏頭,可還是有幹透的瞬間。衣裳也就能恢複如初。

但兩人間如果隔了萬水千山,哪裏還有機會恢複如初?

“你為何要欺瞞我?”酈南溪咬著牙冷聲說道:“我最厭惡欺我之人。”

“不得已而為之。我承認這事是我不對,但我並不後悔。”重廷川認真說道:“若你從一開始就知曉是我,可還會搭理我?”

自然不會。

不用她回答,他就知道絕對不會。

對於一個和她沒甚瓜葛的男子,她都避之唯恐不及。那麼對於一個可能將要成為她姐姐或者堂姐夫的男人,她恐怕是能離得有多遠就會跑得有多遠。

酈南溪微微頷首,“國公爺可是說完了?”語畢,站起身來,“既是說完了,總能讓我走了罷。”

重廷川沒料到話說到這個份上她還要走。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她留下了,隻能再次去拉住她。誰料卻被她提前預料到奮力揮手躲開了。

“有話好好說,別走。”重廷川對著這麼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真的是有百般手段也施展不出,忍不住歎氣,“你讓我怎樣,我都同意。隻希望你能原諒我一次。”

酈南溪想了想,搖頭道:“很難。”

這樁親事,事事透著蹊蹺,處處存著欺瞞。

祖母如此,在母親都不曉得的情形下,祖母將她許給了旁人。

他也是如此。明明曉得她是誰,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卻讓她自始至終都蒙在鼓裏。甚至於,讓她陷入如今的境地。

她努力了半晌,心裏那些話終究是沒法壓下去,索性與他直言:“你既是知曉一切,看透一切,應當也知道我不願嫁去國公府。”

她閉了閉眼,心裏愈發的難過淒楚,“既是如此,你為何要我走到現在這一步。”

聽了她的質問,重廷川一時沉默。

在這樣的靜寂裏,酈南溪的心愈發沉到了穀底。她指尖微顫,不知是因為失望亦或者是絕望。她一點點的挪動了腳步,準備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讓她捉摸不透的人,去到外麵去,尋找最疼她的母親。

可就在她將要邁開第一步的時候,身旁的男子忽然開了口。

“因為我想娶你。”

聲音雖然不大,甚至還有些黯啞,但字字鏗鏘,字字有力。

重廷川凝視著她,認真的、一字字的說道:“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想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