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憐的事,出於我意料以外的是這兩個人不知因為什麼方便競隔了一個低低木台互相扭著了。不但如此扭著了事,而且像揉打過的模樣,兩三個院中人勸也無法把這冤家拆散,著急的混亂情形也見到了。

那掛號處漢子,老同誌模樣,一手正揪著那武裝同誌的領口,而自己的下頦也正被青年同誌強有力的拳抵著,不能轉動。我一來,不知如何兩人同時卻鬆手了。大約我從較暗處奔出,他們以為我是院長。

我望到這些人無話可說。

可是武裝同誌手上流血了,我見到這一隻浴著血的手。這是仿佛一拳打去時碰著牙齒而傷了的,因為我又看到那掌櫃模樣的掛號處同誌,吐著也是紅色的口沫,沒有流血的,大約也幫到在一旁流著汗。

到認明我不是院長,再動手也像不行了,於是他們互相大聲的吵著,勸的人也大聲的嘟囔著。我自然很清楚這戰爭流血的起源。雖然明明白白見到革命同誌的血,也仍然無話可說,因為動了手,倒以誰打了勝仗為合理。他們吵著,對於理由的各持,到後像看到在身旁的諸人皆不是法官,不想明白“理由”這一種東西,就更天真的互相罵起野話來了。兩人扭打時恐怕還應吃一點虧的掛號處那漢子,到互罵,也就不讓武裝同誌便宜獨占了。大約若不是一個外國人同一個院長模樣的中國人從樓上跑下來,我還可以聽到許多不易入耳的典故、奇僻的野話。院長一麵是軍部長官,這兩人即刻就有人服侍他們到軍部去。

看完了這一幕流血,我跑到樓上去,在一單間病室見到朋友××了。三個月的分手××已幾乎不再認得我是誰了。

在病床邊,我握了他伸出來微抖著的瘦手。

我們互相望著,各人的頹唐皆給了對方大的驚訝,我雖先已將朋友的憔悴想成臨刑的死囚,也應仍然免不了難過。

“怎麼成了這樣子?”

“你呢,也不像你了。”

說著話朋友××隻苦笑。

朋友還沒有完全知道最近××妥協的事,隻以為被拷打到終沒有頭緒,有同誌為證明自己是沒有對c省暴動事件有所計畫了,故放出來住到這醫院養息。直到聽到我把××派如何如何的陰謀,到最近因k省事如何有了妥協,朋友才知道自己的出獄詳細情形。

朋友眼中含著淚,說,

“以後你以為……?”

“以後……?”

“我想我是完了,我好了我將到日本去住。”

“你腳不壞麼?”

聽到說腳,朋友仿佛才想起自己的腿以下的傷處,他要我把所蓋的薄毯子甩去。我正預備取去毯子。留在門外像是受了人所指使來探聽我們淡話的看護婦進來了,向我搖著手。

我問她,

“××同誌不要緊麼?”

“快好了,一點點,過十天就可以離院了。”

說了這話的看護,像是監視著我們的神氣已不再出房了,我問朋友××在獄中情形,朋友隻望到看護,不作答。我知道我說話也應當小心了,暫時就不說話。

到後我和朋友說及樓下流血的事情。朋友也像對此事非常有興味,非常注意的聽,似乎我們三個月沒有見麵,就隻需談談這類近於笑話的他人的事情,作為請求副軍長把特許字條寫給醫院的理由。我明白這道理,就不談其他事情,隻同朋友近於打賭的來猜想軍部裏將如何處置這件事。朋友說,“事情一定是兩人先都送到醫院,把傷治好了再送進……”

這話使那有偵探責任在身的看護也笑了。

從朋友病室回到住處的我,在已顯著天下太平的車馬熙來攘往的大街過身,紋白色轉青的煤氣燈光下,看著年輕的武裝同誌,嶄新的有放光金屬刺馬距的皮靴橐橐的在新柏油大路旁緩步,因為摟著並排行走的華裝白臉女人的腰手也沒有空閑,我心中就仿佛極其空虛,大有“蹙蹙靡所騁”之感。朋友因為努力於黨事為人暗算,怎樣忍受這新時代所有的酷刑我卻不能想到了,我就隻想醫院樓下那近於趣劇的流血的小事。

任怎樣解釋也不能把懷戀過去一段好的光景作為目下所見的對比而***。革命是已經停止在一個階段上了,我們在這階段上看到的將是這些與近於這些的一切,不能希望其他。

“人像真是落伍了……”

雖然還時時被一切人指為激進的思想不穩當的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想到自己在某一意義上真要辯解這不落伍理由也不可能,能就自諱的如落伍者思想一樣,但夢想誓師北伐時代一般同誌的興奮與誠實,以及人格上的光榮。一麵看書,看到“從血管裏噴出的才是血”。醫院白天所見到的血儼然還在眼前,我覺得魯迅這個人,也不過是呆子之一,若見到事情較多,這呆話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