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子河的故事開始於公元1968年的秋天。
這一年,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音員用洪亮的、***的、豪邁的語氣宣布道:“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進入第三個年頭!”
這一年中發生了兩件大事。這兩件大事震驚世界,也給中國曆史增添了幾頁蕭蕭易水的篇章。
第一件事是:上海的“革命造反派”向已經癱瘓了的市政府奪權,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隨後,全國各地的造反派紛紛效仿。轉眼之間,“革委會”猶如變幻了的風雲一樣執掌了一切權利。人民日報將這場急風暴雨般的“革命”讚譽為:全國山河一片紅。
大凡造反,無不都遵循同一種規律:造反的時候主張混亂,越亂越好。一旦掌權,則主張秩序。“革委會”成立後便相繼提出“複課鬧革命”、“抓革命促生產”等一係列旨在恢複社會秩序的口號。
在這之前,全國幾乎處於無政府狀態。
抄家、武鬥、批鬥成為社會生活的三大主要內容。城市裏幾乎沒有一座完好無損的建築物,到處是武鬥留下的痕跡。玻璃窗被打得七零八碎,門被大卸八塊,斷壁殘垣上塗滿了標語,盡是些“打倒誰誰誰!”“誓與誰誰誰血戰到底!”之類的豪言壯語。工廠停工,商場停業,學校停課,機關停止辦公,就連公安局、檢察院、法院也都被作為“舊公、檢、法”統統砸爛。
無所事事的人們在革命的口號下聚集起來,浩浩蕩蕩、排山倒海。
他們遊行、示威、衝擊機關大樓和政府大院、跳忠字舞、熱淚盈眶地迎接那顆來自非洲的芒果……
當這一切都不足以發泄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打、砸、搶。
那時候,群眾任意組成紅衛兵戰鬥隊。紅衛兵想抄誰的家就抄誰的家,想抓誰就抓誰。把人抓到卡車上遊街,用高音喇叭公布他的“罪狀”甚至隱私,按住他的頭,往卡車的鐵梁上撞,撞得鮮血四濺、鬼哭狼嚎。軍工廠的槍械失控,大量外流,坦克車開到大街上,大規模武鬥一場接著一場,死傷無數,無休無止。
天下大亂。
那場動亂沒有漏掉我的第二故鄉——哈爾濱。
哈爾濱是一個新興城市。她的繁榮借助於1896年中東鐵路的修建和1917年俄國的十月革命。前者是沙俄的悍然入侵,後者則是白俄的倉皇逃亡。前者是俄羅斯冒險家跟隨端著槍、舉著刀的士兵昂首挺胸地進駐,後者則是俄羅斯往日貴族失魂落魄的遷徙。
數以萬計的俄國人攜帶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財和他們的智慧開始了對哈爾濱的重塑。浪跡天涯的人總是希望上帝與他們同在,於是,他們首先建造教堂,一口氣建造了七十多座。有基督教堂、天主教堂、東正教堂、猶太教堂,林林總總,琳琅滿目。
不幸的是,曆史留給這座城市的文化遺產在1966年到1968年之間,被“文化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勢掃進了曆史的墳墓。那些教堂蕩然無存了。
隨著教堂鍾聲的消逝,俄裔裹挾著他們的錢財揮淚而去。
有一座特別宏偉的教堂坐落於哈爾濱市中心一條最寬闊的馬路的十字路口。這裏正好是道裏、道外、南崗三個行政區的交界點。這座教堂的名字叫聖·尼古拉。它屬於東正教,也叫希臘正教。
聖·尼古拉大教堂的形狀是由多邊形組成的圓形。它的建築風格脫離了東正教派傳統的框架,但保持了這個教派的本質特征而不與天主教、基督教、猶太教等其他教堂混同。它是脫俗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它的建築材料完全是木頭,就像中國古老的寺廟那樣沒有一根釘子,完全是能工巧匠成就了木頭與木心心相印的契合。它的底座直徑有90米,往上漸漸加寬,然後以圓拱形狀向中間收攏,形成一個扁圓的穹頂。教堂的外牆塗著古銅色,門窗鑲著紅、藍、黃三色交織的花紋玻璃。它***而又柔和,清新肅穆而又富麗堂皇。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建築遺產之一。
文字無論如何也寫不出聖·尼古拉大教堂的精華,她的絕妙之處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道裏區是俄國人的聚居地,建築是歐式的。南崗區是日本人的聚居地,建築物多為東洋風格。道外則是中國人的聚居地,當然一切都充滿了中國特色的鄉土氣息。
這三種不同文化所形成的風格各異的建築恰好在聖·尼古拉大教堂交彙。
不可思議的是:這所教堂在視覺上竟然把三種完全不同風格的建築揉入和諧的一體。它巧妙地融合了多元的文化。
它的鍾聲安慰著這個多元城市的生靈。
1967年的一個早晨,一場暴風驟雨剛剛平息。有一個人散布了一個驚天動地的謠言——聖·尼古拉大教堂是蘇聯特務機關。於是,幾百個紅衛兵就拿著斧頭去拆它。他們拆不動,就放了一把火。聖·尼古拉大教堂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
40年之後,我故地重遊,看到聖·尼古拉大教堂的遺址幾乎還是一片荒蕪。人們告訴我:在這40年之中,這塊地麵上已經變換了十幾種版本的建築,但沒有一個是和諧的、融洽的、順眼的。所以,建了又拆,拆了又建,至今荒蕪。我問:為什麼不恢複聖·尼古拉大教堂?答複是:想恢複,沒成功。
聰明的哈爾濱人複製一個氣勢恢宏的索菲亞大教堂是那樣得心應手,而複製聖·尼古拉大教堂卻為何成為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掩蓋了曆史光華的不是時間的塵埃而是上帝的眼淚。
在我的中學校門前有個公交車站。有一天,一輛無軌電車在此停靠時發生了一起毆鬥。有一個鄉裏鄉氣的中年男子上車。他一隻腳已經踏上了電車的踏板,另一隻腳還懸在電車與地麵之間。就在這當口,他向售票員谘詢他要去的地方應該在哪裏下車為好。售票員不耐煩了,大概是瞧不起這個“鄉巴佬”,於是將幾句難聽的話甩給他。鄉巴佬受到歧視,就針對售票員的惡劣態度提出嚴正抗議。不料,售票員盛怒之下,飛起一腳,把他踢下車去,翻在地上。
這位售票員是一位凶悍、生猛的女士。她一臉橫肉,膚色黑暗,眼睛大而凸出,放射出不可一世的鋒芒,前額一排齊刷刷的劉海兒,身著一件作戰服那樣的軍用短夾克衫,虎背熊腰,盛氣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