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拉紅河是一片平展的,荒蕪的開闊地。開闊地上布滿了草墩。草墩像碗口一般大小,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東北人形象地稱呼這樣的草墩叫“塔頭”。塔頭上長著一尺多高的野草,遠處看上去是平的,走進去卻是深一腳淺一腳。塔頭形成的原因是地麵水位太高,地表長期浸泡在水裏。水漲水落,一鼓一收,地的表層就變得跌宕起伏。十一月之初,地麵上的積水結了冰,冰還沒有凍透,隻凍成薄薄的一層,一腳踩上去就會陷進冰水裏。
這片結滿浮冰的塔頭地正是我們的預設陣地。
我們在一個雨雪交加的黎明開進別拉紅河。
安營紮寨後,由於水靴沒有跟著運上來,我們沒能立即投入作業,沒有水靴誰都休想踏進那片沼澤一般的荒草地。
林參謀又折回福利屯鎮找營部交涉,有去無回。
李東山和王旭文躲到一邊嘀嘀咕咕。
等待的日子白白過去了四天。每天除了法定的“天天讀”外幾乎無事可做,王旭文帶領大家在附近的泡子裏抓魚。有一次竟然抓到一隻王八。王旭文把它舉得老高,歡呼跳躍,看著手上的王八,嘴裏叫喚著:“看呐!李東山!我抓住啦!李大連長呀!二斤多重啊!哈哈哈哈!”
王旭文在眾人麵前,肆無忌憚地戲弄李東山已經不止一次了。以致後來我們習以為常。我猜想,他們之間一定有一個不同凡響的故事。這個故事決定了他們如今的微妙狀態。
等到第四天晚上,全連突然緊急集合。王旭文宣布了一項驚天動地的決定:鑒於任務時間緊迫,我們不能再等待水靴,明早投入施工!
這個決定讓我們大家既意外又緊張。我們很難想象:不穿水靴怎樣踏進那片冰冷的沼澤裏,踏進去又會是怎樣的情景,怎樣的結果。
李東山接下來做了四十分鍾的戰前動員。他有理有據的論證了這樣做的必要性:“第一,戰爭的時間表掌握在蘇軍手裏,他們如果發動戰爭還會等待我們穿上水靴嗎?”
他侃侃而談:“第二,按原計劃我們已經推遲了四天,一旦打起仗來,我們就得頂著炮火施工,請大家想一想,那時流血與現在吃苦相比那個值得?我們應該怎樣選擇?”
他然後皺起眉頭,語重心長地繼續說道:“如果因為我們的遲緩而不能按時接通線路,我軍將付出血的代價,不可估量的代價!我們將成為祖國的罪人!曆史的罪人!”
沒錯兒!照這麼說,與那片冰水的搏鬥不但是在所難免,而且是勢在必行了。
他接著給我們解了一個謎:我們之所以等了四天,就是等待一個“小陽春”。黑龍江初冬的天氣有個規律,叫“三溫四寒”,意思是,在幾天特別寒冷的天氣後,往往會有幾天的明顯回暖。這幾天回暖的天氣就叫小陽春。小陽春風和日麗,溫度要陡然提升5到8度。那麼,明天即將開始一個小陽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李東山的表情就像諸葛亮一樣,既能審時度勢又能呼風喚雨。我們無不心悅誠服,躍躍欲試。
王旭文接著詳細講解施工的具體要求和要領:我們第一階段的任務是挖坑,一共要挖600個坑,每個坑間隔50米,通訊1連已經將坑基位置用標樁插好,我們見到標樁就挖坑,長1.2米,寬1米,深1.5米,5天之內全部完成。每人每天隻需挖1個坑,挖好後一定要跑著回到營房,中途不可停頓。這樣做的意義是防止凍傷。
王旭文是講話幹脆利落的人,從不囉唆,但這次一反常態,對挖好坑後的要求強調了三遍之多,不厭其煩。
當太陽升起一竿子高到時候,我們在帳篷門口集合,除了背上槍彈之外,各自都帶上臉盆和一把嶄新的鐵鍬。炊事班燒了一大鍋辣椒湯,每人灌了一壺,是那種扁圓形的、背在身上的軍用水壺。
李東山所說的小陽春果然出現了。太陽照得暖洋洋的,天高雲淡,沒有一絲風。
約莫10點鍾,王旭文看了一下表,臉色突然一變,鐵板一塊,高呼一聲:“進入陣地!”
李東山跟著喊道:“祖國人民正在看著我們,考驗我們的時刻到啦!”
我們一個個無比英勇地登上卡車。
卡車在一個用推土機推出的小道上吃力地前行,每50米停一次,放下一個單兵。放下去的人就向坑基目標搜索前進。他們很快就步履艱難,先是像走平衡木一樣,然後竟手舞足蹈起來。
那位大腦袋剛一踏進水區就像觸雷一般,轉身往回跑。他跑了幾步覺得不對頭,又回轉身體,左顧右盼。正好趕上後麵的卡車經過,李東山從駕駛室伸出頭來,衝他七葷八素地一通臭罵。大腦袋被罵得狼狽不堪,無可奈何地折返回去。
韓本五十六第43個下車,他走到水區時向我們高高舉起雙手,喊叫道:“永別了同誌們!我想念你們!”
洪飛站在車上對著他喊:“閉上你的狗嘴!”
車上的人哄笑起來。
第44名下車的人輪到我。
我沒走出十步遠就陷入塔頭地帶。一腳下去,積水就淹沒了腳麵。冰涼涼的水從腳踝湧入鞋襪,融會貫通。那雙棉膠鞋在冰水的衝擊下不堪一擊,醜態百出。冰水迅速刺透了肌膚,刺入骨頭,自下而上地傳導,一直刺入心髒,徹骨生寒。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心慌意亂之時竟然也是左顧右盼。50米開外的戰友也都形如垂死掙紮。哎喲喂!仁慈的上帝呀!敬愛的毛主席!
我定了定神,理智喚醒我:隻有依靠意誌了,別無選擇。我扯過水壺,喝上一大口辣椒湯,深呼吸,用鐵鍬探路助行,千萬不能摔倒。我順應著牙齒打戰的節拍劇烈地活動著臉頰,全神貫注向前看,向前進,一步又一步。
終於,我找到了屬於我的那根標樁。
我再次豪飲辣椒湯,調整呼吸,開始挖坑。
一鍬挖下去,一汪水就浮現出來。每一鍬挖下去,身上的能量就像被消耗了一成。我渾身止不住的顫抖。每當一隻腳抬起來蹬鍬的時候,心髒就猛地一陣收縮,血液好像隨著那隻腳上滲漏下去的水,一起從身體中快速遊離而出。每當那隻腳重新踏到水裏的時候,血液又好像猛烈地回流,凶狠地撞擊心髒。周身血液這樣大進大出的感覺讓我痛苦不堪。我先是感到失重,然後是一陣惡心,跟著就是嘔吐,筋疲力盡,不由自主地發出***。
左琳曾經對我說過:上天賦予人們的苦難其實是均等的,而人們在承受這些苦難的時候卻有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是忍,堅韌不拔,另一種是叫苦,叫苦不迭。結果,前一種人成為勇士,後一種人就成了懦夫。
想起左琳,就想起保爾、卓婭、舒拉……我於是開始放聲朗誦那些氣壯山河的詩句:“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隨即,那些英雄的形象漸漸的呈現在眼前:紅軍穿著單衣翻越雪山,饑寒交迫;卓婭穿著單衣,赤著雙腳,在冰天雪地裏昂首挺胸;保爾穿著單衣在修建那條鐵路……他們的事跡不可思議。說到底是信仰的力量支撐了他們。信仰支配著精神,精神戰勝了艱難困苦。
想著,想著,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挖下去兩尺深。我用挖出來的泥土疊成水壩,再用臉盆把坑裏的水淘出去,接著往下挖。
正當埋頭苦幹的時候,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從我的側後方傳來:“注意右前方!”
我嚇了一跳,轉身一看,王旭文端著步槍,正以蹲姿向右前方瞄準。我順勢向右前方看去——哎呀!一隻碩大的黑熊盤踞在離我們100米左右的草地上,正朝著我們看。
我急忙操槍,以坑基為掩體,向黑熊瞄準。
李東山曾給我們講過打熊的經驗:熊的皮毛無比堅厚,子彈很難打穿。隻有等它走到你的跟前,站立起來,向你撲打的時候,你對準它胸前的一撮白毛射擊,方能一槍將其製服。它胸前的一撮白毛是它全身唯一的薄弱環節。但這需要非凡的勇氣,非常的鎮定。
我暗暗向自己發問:我有用這樣的方式射殺黑熊的勇氣嗎?我很快鎮定下來,王旭文就在我的身後,他是個身經百戰、渾身是膽的老兵,有他在,怕什麼?用他的話說:怕個球!。
那隻黑熊似乎看到了我們,又似乎沒有看到,向我們走了幾步,又折返回去,來來回回,撲朔迷離。經過10分鍾的僵持,黑熊的態度依然不離不棄。
我已經感覺到了麻木,麻木從腳上開始,向小腿蔓延,絲絲洋洋的,一股不祥之兆閃過腦海。
王旭文在關鍵時刻發出指令。這條指令救了我一條性命。他命令道:“你繼續挖坑,我監視它。”
我想立馬站起來,但是,已經站不起來了。我把槍豎起來,雙手緊緊握住槍身,用它支撐著軀體,一再掙紮,終於站起來。這時,渾身已經濕透,我趕緊活動腿腳,過了一陣子,麻木的感覺漸漸地舒緩,血液恢複了流通。
我不顧一切,繼續埋頭苦幹。
……
“好了。”王旭文說。
我抬頭看去,那隻黑熊徹底調轉身體,離我們而去。它走得慢條斯理,得意揚揚。
我鬆了一口大氣。
王旭文向我豎了一下拇指。他起身,槍上肩,向另一個坑基走去,踏著冰水,整條棉褲腿都是濕的,一直濕到棉衣的下擺。他走得氣宇軒昂,八麵威風。
這一插曲在我心中發生了奇妙的效力。尤其王旭文向我豎起的那根拇指,讓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在我身上升騰起來,幾乎不再戰栗,每一鍬下去都擲地有聲。我這時想起達雅,此刻她在幹什麼?怎樣才能讓她知道我的英雄壯舉?還有左琳,她會為我而驕傲。
一個鍾頭過後,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是3000米長跑,返回營地。
這時候,全連人都開始往回跑,沿著那條推土機推出的小道。每個人的棉衣都是濕的,浸濕了的棉衣、棉褲上結成一層薄冰,薄冰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像一身盔甲。那身盔甲十分沉重。前麵傳過一道口令:將鐵鍬和臉盆扔掉。扔掉了鐵鍬和臉盆,我終於騰出兩隻手,可以端臂助跑,但腿卻越來越沒勁兒。辣椒湯已經喝光了,水壺空空如也,喉嚨幹痛。一個強烈的願望驟然萌生:躺在地上休息一會兒,哪怕一分鍾。但我清楚:這是絕對禁止的行為。王旭文曾經為此強調了三遍,喋喋不休。他說:一旦躺下去就站不起來了。他的話我信。我必須咬緊牙關,堅持到底。我給自己樹立一個目標:達雅正在營區等待我,我得去找她,像保爾一樣,帶著她走向一個神聖的理想!
李東山和邱胖子像兩尊門神一樣守在門口。他們強迫每一個跑進來的人脫光衣服,***裸一絲不掛。我顧不上害羞,立馬擺脫了那身盔甲的束縛,如釋重負。
地上擺著一個大號水盆,盛滿涼水,水上漂浮著冰塊。我們用毛巾使勁兒的擦拭,由腳到腿,到腰,到胸。兩個門神監督著我們每一個人,不把身體擦熱誰都別想溜走。過了這道關,我們飛快地鑽進被窩。炊事員送來滾熱的薑湯,每人一大碗,暢快淋漓。
午餐雖然晚了點兒,但豐盛極了,江水燉江魚,紅燒豬蹄,每人分到兩隻,還有清燉蘿卜,熱氣騰騰的大饅頭,我一口氣吃下四個。
飯後已經下午兩點鍾,補睡午覺,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下鄉以來還沒有這樣舒坦過。我們睡覺的時候,炊事班的人乘著卡車將我們丟棄的鐵鍬和臉盆收斂回來,物歸原主。
到了晚上,我們就開始烘幹衣褲和鞋襪。
帳篷裏支起兩個汽油桶做成火爐,我們聚在爐子周圍,用手支撐著濕漉漉的棉衣烘烤。這樣的情形最適合傾訴,大家滔滔不絕地講述各自過五關斬六將的事兒。
洪飛說得最輕鬆,真像是“萬水千山隻等閑”。當然,他說到最後也承認:跑回來的時候就他媽的剩下一口氣了。韓本五十六的體會跟我差不多,九死一生。但他無比自豪,說這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說不定今後我等之輩就是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大英雄。大腦袋卻說:今天幸免於一死,明天再這樣必死無疑。他說:得想個法子生病或受傷,以求死裏逃生。洪飛嚇唬他說:“現在是戰場,臨陣脫逃軍法從事,李東山狠著呢,弄不好一槍斃了你丫的,扔出去喂狼。”
大腦袋聽後吐了吐舌頭,兩隻手在頭上抓撓了好一陣子,表情極其痛苦。
講著講著就講到誰是第一個跑回來的,誰是最後跑回來的。經過幾番查證核實,黃半斤是第一個跑回來的,王旭文和羅立華、三排長楊三奎等三人是最後跑回來的。
楊三奎是王旭文點名要到6連的。王旭文一到職就急不可待地安排這位獨自堅守湯汪河水壩的大恩人到6連當排長,刻不容緩。
楊三奎給我的印象特別好。他在跑回來的路上要幫我背槍。他是6連的人,根本不認識我,可能是看到我的樣子過於慘烈。我當然沒有同意,我是王旭文都豎了大拇指的人。但我認為楊三奎絕對是好樣的。他淳厚、誠懇、實實在在。
王旭文和李東山照顧全連行動,收工時二人明確分工,李東山先走,把住進入帳篷的關口,王旭文斷後。
但楊三奎和羅立華並不是最後一個完成任務的。他們很快就挖完了,挖完之後就幫助排裏的其他人,組織以強帶弱,直到全排都完成任務,因此拖到最後。
相比之下,我那個排長黃半斤的革命覺悟最低,不過半斤而已,挖完就往回跑,根本不管自己的兵。於是,大家對他的控訴就成了議論的主題。他平素積怨太多。我和大家一樣,舉著衣服,遮住麵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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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們一邊烤衣服,一邊擺龍門陣的時候,李東山和王旭文策劃了一個修改原計劃的行動方案。
按照原計劃,我們每人每天挖一個坑,得要五天完成。這個計劃有兩個風險:一個是如果小陽春提前結束,就會導致施工中斷,後麵的任務幾乎無法完成。再一個是非戰鬥減員增加。像大腦袋那樣的人已經出現。如果發展下去,很有可能在其後幾天裏,因為出工人數減少而打破原計劃。五天未必能完成任務。
他倆的對策是:將五天的計劃改為三天。從第二天起,每人每天連續挖兩個坑,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
王旭文那張時常掛著玩世不恭色彩的臉,在跟李東山討論正經事兒的時候卻顯得格外誠懇、認真。李東山一口接一口地抽著關東煙葉,煙霧繚繞。他們倆在一團煙霧之中比比劃劃、氣吞山河。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王旭文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地尋找什麼。他在我的麵前收住腳,問我:“你叫什麼?”
“秦紹年”我站起來,答道。
他沒再問什麼,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轉身走開,給我留下一種幸福的預感。
跟昨天一樣,太陽升起一杆子高的時候,我們在帳篷門口集合。李東山把新的計劃傳達下來,他還是那樣振振有詞,句句有理。最讓人信服的是:今天和明天是小陽春的最高峰,中午的氣溫可以達到零上10度。他帶著煽動口氣說:“長痛不如短痛,此時不幹,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