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今夜流行疲憊美(1 / 3)

老趙是在那個著名的圖書館碰見小常的。他本想查點資料,結果卻被板著鐵青臉的保安請去看了一場關於性病的小電影,還損失了兩張已然不多的十元大鈔。心情惡劣的老趙就把一口濃痰留在花崗岩大廳的中央了。到了外麵,他再次回首投以憤怒時,才發現門樓上掛著的大字橫幅:“歡迎觀看第三代《***與性病》,”想想,不該自輕自賤,他又回去把痰給蹭了。這時便聽見有人喊趙老師。

小常正在不遠處十分曖昧地衝著他笑。怎麼這麼巧?小常說。

老趙一驚,腳踩著那地方抖了起來。

小常看著門樓上的橫幅說:挨宰了?

老趙不吭聲,臉卻一點一點紅上去,好像他是個被當眾捉住的窺淫癖患者,解釋不清的樣。

小常笑道,讓我猜猜,對你這樣的顧客一般用小姐不合適,最好是讓你接受某種公民教育。對不對?

老趙笑不出,心想跟你訴苦有什麼用?頂多說兩句小心陷阱。如果他告誡別把特區當成阿裏巴巴山洞,反倒自討沒趣。他打量著小常,竭力維護那點僅存的師道尊嚴,嘴角卻不爭氣地抽搐起來,一口惡氣脫口而出:你家好像就在附近吧?吃你一頓飯不為過吧?我剛好損失了一頓晚餐。

小常笑起來,把他肩頭一拍:家裏粗茶淡飯有什麼勁?要吃就吃陽光。走!然後極瀟灑地揮手打的。

老趙沒反應過來已坐進車裏。

老趙的學生在特區遊蕩的有十來個,差不多都請他吃過飯。唯獨這個常建設,通過幾次電話,每回都跟他打哈哈。老趙當然不在意一頓飯。麵子固然重要,可最緊迫的還是幫他找一份像樣的工作,趕緊站住腳。結果自然是令人傷感的,吃過飯留過名片拍過胸脯,一切都煙消雲散。老趙驚訝這幫同學還是自己像個座山雕似的珍藏著聯絡圖,他們在同一座城市生活居然極少往來。別人倒也罷了,這個常建設從前可是得過他的許多“良”的,連一次見麵都不肯安排!令老趙對這座金碧輝煌的森林有了冰冷徹骨的認識,進而對實現現代化也憂心忡忡了。半年多了,他在這些鋼筋水泥之間跳蚤似的蹦來蹦去,直到找到一份代課的差事才算活了下來。

感謝毛主席,老趙還活著。

小常說:你別把眉頭做成一朵花。又說,你兜裏還剩一毛錢,照樣揮手打的,這才是特區人風采。誰沒見過失敗?就你特別嬌貴?老實說這對你十分必要!可你都把失敗掛在臉上了你就完了,白交了學費,鬼都躲著你。

老趙冷笑,心想不就撮你這一頓嗎,心疼成這樣。他不吭聲,把臉向後仰去。

到了陽光大酒店才明白,他們不過是蹭飯。是小常他們政研室請了北京、上海一幫專家來開研討會打秋風,是當地一個叫幸福村的村支書出血埋單的。老趙就更加心冷,充其量是跟著他吃白食而已。小常介紹他是某某大學著名哲學教授,自己的恩師,他也不吭聲,心想反正也不認識,著名不著名由他吹去,插進去吃一嘴總不能說不合槽,盡管教授隻是個副的。因此打過哈哈,更加悶頭不吭聲,專揀那些深海遠洋的貨色來吃。這種機會可不常有。

席間,小常悄悄嘀咕道,你不要看不起農村人,真有錢的就是這幫土財主。你以為那些企業老總氣派?其實都是花銀行的錢。隻有他們的錢才是真人民幣。

老趙說我沒有看不起誰,管他土的洋的財主、資本家我都看得起。

小常說,現在這幫土財主開始琢磨要當上等人,要投資於門臉建設。可他們又不會花錢,錢都花到泔水桶裏去了。又說,你不想幫他們花幾個?

我怎麼不想?我做夢都在想錢你不知道?

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教他數票子?開購物課?

那要看你會不會?

老趙笑,掙錢不會,花錢我還不會嗎?

小常也笑了,我看也是。

後來就給他弄來一張卡,上麵寫著:歡迎你到幸福村來!落款是火柴杆體的大字:文念祖。卡是燙金的,透著特區慣有的誘人的溫香。

十天後,老趙決心去幸福村落草,開始他的第二次插隊生涯。後來他想,能投靠文念祖恐怕不是偶然。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一開始就進入小常的詭計之中。隻不過這詭計比較體麵,讓老趙接受下來沒有障礙並且簡直就是一個恩典。當然這念頭就那麼隨便一閃,並不影響他按小常的思路一步一步朝下走。

小常煽動他說:凡事都有個機遇問題,機會不到寧肯死等,瞅準了再狠狠出擊。有頭腦的都這麼幹。哪有逮不著菩薩亂磕頭的?現在誰也不認為特區就是末班車了,末班車也機會大把。又說,現在出來闖世界的文化人滿大街都是,個個都想辦公司賺大錢,其實個個是傻×。他們做生意要比農民強算我白活。這才是搭末班車的。文化人不在社會發展上做文章能有什麼出息?搞社會發展不在基層想點子能有什麼名堂?你聽我的包你有名有利。別跟我說不想發財隻想幹事業,我聽不懂。上這兒來的無非名利二人,要麼搞官要麼搞錢。還說,我明白你對我有看法,這不要緊,我不圖虛名。沒有實質內容的事我不做。請你吃頓飯算個屁。我不想糊弄你。再說半年不聯絡不等於我不留心,因為第一我暫時還沒當人事局長;第二你也有必要把麵子扯下來踩一踩,你要真想在特區發展,不過這一關屁事也幹不成。這都是實話,信不信由你。

老趙說:是是,我是該鍛煉鍛煉。

我也沒那樣說,我那樣說了嗎?

小常始終將臉陰著,眼皮始終垂著,隻是為加重語氣眼角才偶然有光亮惡厲厲的一閃。令老趙腳下寒氣一點點湧上來,心裏那點熱情又一點點死灰複燃,蠢蠢欲動。他吃不準這個家境寒微又心比天高的常建設究竟比從前更成熟了還是更灰暗了。

談話是在小常住的機關宿舍的樓頂上進行的。這幢樓是七十年代的標準設計,夾在一片鑲寶嵌玉的巨廈之間十足是個侏儒。小常說累了就把兩拳握起引體向上,努力沐浴高樓夾縫間的落日餘輝,像個憋足勁兒的鐵臂阿童木。他說:老趙你也來試試?

老趙有點吃驚:什麼?

沒什麼。他笑笑搖搖頭又坐回來,轉眼臉又陰了,嘴唇翕動不住,像是在祈禱,又像是跟誰爭辯。

老趙說:你是不是經常這麼幹?

小常點頭說是。充充電,他說,到處是高樓的陰影。

老趙默然。他想,常建設早就不是學生了。

去幸福村之前,自然又經過包裝。小常介紹他是某某大學教授,某某研究所高級研究員,中國農村發展研究會常務理事,弄得老趙有點緊張。好在文總記不住這麼多頭銜,隻喊趙老師。老趙有一套西裝還是很考究的,小常又讓老婆參謀著配上一條大花領帶,令文總一見麵就喊出了那個字:哇!

關於老趙的定位,小常很費了一番心思。有偈語道:花錢不問錢,認人不認事,幫辦不包辦,說好不說壞。說記住這四項基本原則包你逍遙快活。

小常認為幸福村的背景有二,都是值得老趙用心挖掘的:第一,文天祥的後裔在這一帶共有三支,一支在香港可以忽略不計。另一支叫勝利村,曾經是文氏家族勢力最大的,但已開始破落。還一支就是幸福村,這些年發展極快,年產值兩億以上,也是最早實現股份製經營的農村之一。文念祖就是支部書記兼村長、董事長兼總經理。他還想什麼?無非是把嫡傳正宗的衣缽爭到手。

第二,最根本的背景是特區要建成現代都市的目標。可這座城市並不是在工業文明基礎上生長出來的,它是靠賣土地蓋房子開發出來的,這就決定了它的先天不足。現在上頭最不願見到的就是這兒培養了一個龐大的食利者階層。想想吧,它需要什麼,它下一步該幹什麼?文章就在這兒。它需要樣板,它必須推出自己的農民英雄。這文章可以做得很大,大得你一輩子都吃不完!

小常說:這就跟買股票一樣,要買就買那種潛力股,別人還沒發現,一旦人家意識到了,你早就坐在轎子裏了。

小常說:你不要認為我在幫你忙,你不要這樣想。我是生產自救,是尋求合作的。我到機關好幾年了,沒什麼作為。我也在等待機會。咱倆這次聯手,我就不信搞不出名堂來。

老趙於是把手握得很慷慨,說:成交。

小常這才高興了,露出那對燦爛的虎牙。

這是個大套間,外間會客,裏間辦公,還有個洗手間隱在書櫥背麵。寫字台比棺材還大,台上有桃紅木筆架,吊著幾支巨毫,筆洗是玉的,硯盒是烏木的,左手電腦工作台,右手是電傳電話機。

老趙被帶進來時有窒息的感覺,拎在手上的行李也沒敢朝下放。小常也愣著,半天才說:厲害。

條件不好,馬馬虎虎啦。站一邊的文總指著意皮沙發,這一套才三幾萬,真是平得要死。

小常說:趙老師是見過世麵的人。你看比北京的部長們如何?

老趙這才把脖子漲紅說:過分,太過分了!

小常笑道:實現現代化啊,你那破包沒地方擱了吧?

老趙將旅行袋放下,窘道,不好意思啊。

濕濕水啦。大家都一樣。還有一個老郭也是高級知識分子,也同你一樣。文總說,幸福村這點麵子還是要的,不然象個什麼呀,人家會笑我連知識分子也養不起。

老趙一愣。

小常道:文總這麼給麵子,趙老師也不會辜負的。多做貢獻啦。

老趙說:一定的,一定的。

他們走了以後,老趙一個人還在發呆。一時間感慨良多卻又無從話起的模樣,隻把寫字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忽然就覺得心虛。

其實老趙以前也有過一兩次機遇的,隻可惜擦肩而過。那老總也是坐在這樣一張寫字台後,台上也擺著硯盒和筆架。那老總表情深沉地寫著毛筆字,思想,思想,思想,反複寫著“思想”兩個字,說我真的很需要高級策劃人員,我需要真正的思想。那老總正策劃著把一塊美國沙漠賣給中國公民,他想聽到老趙的高見。老趙自以為自己還算得上一個思想者,卻怎麼也想不通這單生意的可能性。他認為中國人還沒富到這種程度、傻到這種地步,即使讓美國人掏錢來買中國的沙漠也是行不通的,當然讓美國人掏錢還有點政治意義,還可以激發我們的民族自豪感,可以生產某種愛國衝動。老趙把這個思想闡述得越明白那老總臉色就越難看,最後老總就抽出兩張大鈔推到老趙麵前說聲不好意思。

事實上後來人家老總的生意很成功,他造就了十萬個擁有一平方英寸美國沙漠的中國小地主,成了優秀企業家、全國勞模。小常聽說這件事後大為感慨,為老趙做了總結:趙老師你其實隻要回答一個字,那個老總就留下你了。老趙問是什麼字,小常說是炒字。老趙隻好罵了聲狗屎。

老趙如今也坐在這樣一個寫字間裏,把抽屜一隻隻拉開又一隻隻推進去,奇怪的是一點也找不著興奮感覺。抽屜全是空的,現出白晃晃的底色,就像已然出現空洞的大腦。他甚至覺得這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自己活像個裝腔作勢的小醜,硬擠在這個豪華富貴之地扮演一個角色,當初的那點勇氣與自信再也找不回來了。

大門輕柔地響了兩下,進來一個小姐。她自我介紹說姓胡,是辦公室的秘書。她說趙老師真是好威風好靚仔好有名氣,早就聽說趙老師要來了。她請老趙去用餐。

老趙這才呼吸自如了一些,感到了自己還有價值。心想這都是被財富壓的,沒什麼了不起。財富不過是三座大山之外的第四座大山。他能移掉這座山。

另一個總經理助理老郭有五十多歲,紅光蓋臉,舉止瀟灑,頭發像剛耙過的麥壟。兩個人合住一套房,一人一個單間,客廳很寬敞,比老趙從前住的筒子樓強多了。老郭說:你有沒有覺得宿舍和辦公室反差太大?

老趙說:感覺上是有一點。老郭說:此地人愛麵子的很,錢都花在台麵上了。宿舍裏連空調都舍不得裝。老趙認為,廣東的商業曆史很長,所以注重形式,講究身份地位,有沒有麵子。老郭卻說:我們上海商業曆史不長嗎?上海人就不信這一套。有粉不要光搽臉嘛,屁股上也可以搽一點點嘛。

正說笑著,胡小姐敲門進來,說文總有電話來,請老趙晚上八點在帝豪酒店門口等他。然後又關心老趙住得怎麼樣,缺不缺東西。老趙正待感謝,老郭卻搶先說:很好很好,我們生活上從來不講究的。一百二十四個滿意。一邊在底下對老趙做手勢。

老郭對老趙說:你要特別小心這個女人,她是老板的心腹。他解釋:大家同為天涯淪落人,為老板打工不容易,理當互相關照。

不覺著,就下起雨來,一陣猛過一陣,把窗玻璃敲得砰砰響。

老趙沒顧上吃晚飯就去搭中巴,生怕耽誤了八點的會麵。老郭的一番話,令他警覺起來,他來特區半年了,明白為老板打工的意思。因為雨急,老趙把皮鞋拎在手上赤腳上路,這樣進帝豪酒店時可以顯得體麵一些。沒料想越緊張越是要出問題,他這輛車被塞在深南大道上,一塞就是兩個多小時。等他趕到,已經八點四十了。

多老遠就看見文總在酒店的噴泉前母狼似的來回躥。不遠處的台階上佇著一抱肩的女郎。老趙一路快跑連鞋也忘了穿,一頭油汗一臉愧色一迭聲地喊:對不起對不起,遲到了遲到了!

文總看著他,不躥了,卻也不吭聲。

一小夥子過來說老板等你等了一個鍾頭,好大架子。老趙結巴著,塞車啊,不好意思啊。小夥說道,還有理呢,老板叫你,是給你麵子。不識做!

老趙抬頭看老板,老板仍把臉黑者,不吭聲。老趙一顆心就晃晃悠悠沉下去,知道說什麼也白說了,一個勁囁嚅著遲到了,遲到了,遲到了。心想這回又得砸。剛把代的課推掉,回頭怎麼去解釋?他不是不想奮鬥,隻能怪運氣不好。

這時那位小姐拍著手過來喊,遲到的是誰?嗨,你們猜猜,遲到的是誰?

文總回頭望望她,說:冰果(誰)啊?

小姐道:遲到是我弟弟呀。

文總怔著。那小夥卻先自笑了。小姐說:我弟弟姓遲名到,你知不知啊?

文總好像明白過來,摟起小姐就啃一嘴,哈哈大笑說:你倒是想得出來……好,遲到不錯,你阿弟沒錯。

老趙仍尷尬著,提溜著鞋跟著傻笑。小夥子把他一捅,說遲小姐也姓遲的嘛。於是眾人又指著老趙一副狼狽模樣樂了一番,然後坐車去找一個叫夢巴黎的舞廳。事後老趙把這第一天的經曆總結為一驚一乍。小常批他說那是因為賤。打的嘛,這麼重要的第一印象都不懂?要不是有個遲小姐你就歇菜了。

下了舞池才知道,是遲小姐要求文總把新來的大學老師帶出來見麵的。是遲小姐認為一個企業如果沒有高級人才就上不了檔次的。這樣老趙免不了就再三再四表示謝意,若不是遲小姐聰明伶俐,換個人還真不知該怎麼化解。

遲小姐說:謝就不用,出門求人難,知識分子求人更難。老趙說是啊是啊。遲小姐說:手一伸腰就彎下來了,這我太有體會了。老趙一愣,腳下不覺就有些亂,說:這話很深刻,真的很深刻。遲小姐說:跳,不要停。遲小姐又說:將來你不要瞧不起我就行。老趙說:哪能呢?遲小姐說:怎麼不能?你還看不出我是什麼人嗎?老趙就噎住了。

老趙的舞技是掃盲水平,又沒有心情,而文總卻不下池,說他隻喜歡看,讓老趙隻管去陪遲小姐。這樣休息時老趙就胡侃安娜·露易斯·絲特朗的回憶錄,說這位美國女記者認為朱德、周恩來的舞步太規矩不刺激,隻有***大步橫陳全然不顧音樂節奏,結論是這樣的男人最令女人傾倒。

文總聽了脖子也長了幾分,說,噢?噢。立馬答應試試。結果沒到一半遲小姐就叫起來,說太沒感覺。

老趙想想又說:唐明皇、宋徽宗是曆史上有名的音樂家,可這兩個人並沒有參加舞蹈和演奏,可見真正有身份的人都是鑒賞品位,並不實際參加的。

遲小姐把椰汁噴了一地,連叫不好意思。

老趙頓覺臉上滾燙,一霎間換過幾張皮。再跳時遲小姐就說:趙老師你何必這樣緊張?做得太過反而不好。老趙歎氣不語。遲小姐說:他這人心還不算太壞,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老趙遲疑著說,我打的是老板的工,比不得你啊。

遲小姐就把臉沉下來了,說趙老師你這樣講就沒勁了。怎麼比不得我?為經濟繁榮做貢獻?代表中國娼妓業文憑化新趨勢?還有什麼比不得?床上功夫?

老趙慌忙雙手高舉,說別,別……

好在文總這一晚還算愉快,宵夜時還點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

躺到床上老趙一口長氣才遊絲一般籲將出來。

老趙花了三天時間寫了一份幸福村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發展綱要。現狀,問題,以及各種設想。又花了一晚抄正了才給文總送去。他覺著,應該搞一個根本性文件。幸福村有著很好的經濟基礎,也有一些不好的東西。既然請他來當顧問,他就不能白拿工資,他就有責任說兩句。幸福村該上一個台階了。

文總翻了翻,說:好,好啊。

老趙謙虛說:有些想法還不成熟,還要請文總多指點。

文總說:指點我就不會了,要幾錢你話我知。

老趙愣著,說:花錢也是要花一些的,比如辦圖書館體育設施什麼的,可這個不是主要的,關鍵是要提高人的素質。文明這個東西不是花錢可以買來的。比如我們村現在收入上億,錢是多了,錢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因為這個錢主要是租賃收入,並不是靠自己生產經營。這樣多數村民就脫離了生產勞動。人是不能脫離勞動的,人怎麼能不勞動呢?人不勞動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都要冒出來……

文總暈了,說: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老趙想想,一句半句是說不清楚,便說:要不然把它印出來請領導班子討論一下?

文總說:好啊。然後就鎖進抽屜。又說,你去愛華公司跑一趟,你問華仔到底給不給錢?不給就叫他滾。沒錢講什麼啊?

老趙在工廠區轉了兩圈,沒有見到華仔。不見他也清楚文總的用意,他隻要在各公司宣傳這句話就行了。沒錢講什麼啊?其實這話也是講給他聽的。沒錢講什麼文明?沒錢講什麼素質?有錢你到這地方來幹什麼?也許在文總看來,你老趙編出這一堆東西就是要錢。要幾錢你話我知——裝什麼裝!

有個叫黃源的七級鉗工,原是成都一家軍工企業的車間主任,也在這打工,做qc,因為聊過幾次,很熟,見了老趙多老遠就笑:趙助理又來催租了?

老趙過來說:我下來走走,怎麼就叫催租?

黃源說:喲喲,下來走走。你以為你在上麵嗎?你跟我一鳥樣,打工掙錢!

老趙說:那就更不能叫催租。我又不收租。

黃源說:我是大老粗,看問題簡單。不過我們四川出過一個劉文彩,叫我多少也明白一點道理。這個世界上隻有兩種人:吃租的人和交租的人。

老趙說:這倒也算是高級牢騷。真不想幹了?

黃源說:講講怕啥子嘛,老子還想唱,唱《國際歌》。

老趙說:又看見什麼了?火氣不小。

黃源說:沒得啥子,提到這一茬了心裏就來火,見到你老哥就想喊一嗓子。

老趙笑:聽你口氣,我跟你還算是階級弟兄嘛。

黃源說:我哪敢高攀喲,你不管怎麼說還是個白領。不過,我咋個想也沒想得通:我是工廠倒了沒得法子,你咋個就放著大學教授不當,來給農村二哥當跟班呢?你圖個啥子嗎?

老趙笑道:想錢唄,錢不咬手啊。

黃源說:我不信,天說塌下來我也不信。

老趙不吭聲,好像被他說中了那樣。黃源又問:我惹你不高興了?

老趙說:沒有沒有,我在想我們這輩人到底和年輕人不一樣,凡是都要琢磨個理,用我的行話講這叫追問意義。

黃源想了一下,說意義不意義的我不懂,啥個叫個意思我還是曉得的。跟你掏句心裏話,我到特區來主要不是為找這兩個錢,主要是想見識一下,看看人家到底有啥子點石成金的門道,是不是腦瓜特別聰明手腳特別能幹,哪怕人家特別能吃苦也是值得我們學的呀。看來看去,就看出點意思來了。他說,很簡單——把多數人的勞動合理合法裝進少數人的荷包裏。這一套從前叫剝削,如今叫改革。剝削才能出效益。

老趙說:偏激,這話偏激了。

黃源就冷笑,你是不敢承認。說罷就跛著腳進門去。他腳上纏著繃帶。

老趙說:你看你看,還沒討論完呢。

黃源說:還有啥子好討論的?你又不是沒長眼睛。你去看看隔壁慶豐公司那些女工你就曉得啥子叫個慘。

老趙說:好,我一定去。

慶豐是家玩具公司,因為工藝簡單,工人幾乎無需培訓就可以上崗,故而工人流動得特別快。有人說公司老板賺的不是產品利潤,而是工人預交的保證金。這話有幾分真實很難說,但他們每天都在招工卻是事實。慶豐公司是村裏的“主力黃牛”,每年各種費用要繳上千萬,村裏對他們另眼相看也十分正常。有好幾次,老趙看見文總站在寫字樓門口對一些哭啼啼的打工妹發脾氣,反複說著同一句話:有話到公司去講嘛。找我沒用的嘛。

這樣路過慶豐門口時老趙就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沒進去。

慶豐的老板是個女的,五十多了還畫藍眼圈,為人卻十分謙恭有禮,遞名片時雙手舉過頭頂,給老趙印象很深。她每次從香港過來都要請文總吃飯,老趙也有幸陪過。他們大都講白話,聽不太懂,然而有些信息是明白無誤的:上頭隻要我保護投資環境的,沒要我去管公司的事情。

既然上頭不管,村裏不管,老趙自然也不好管的。他發現,自己的本意不過是想了解多一些情況,卻給打工仔們造成了一些錯覺。把他老趙當成個替天行道的綠林好漢,顯然這對誰都沒有好處。老趙並不認為自己是個“白領”,他甚至甘願把自己看成普通打工仔,半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他絕對的人道主義情懷。他的同情心始終在窮人一邊,這沒有問題。然而當他還無權實施他的人道主義的時候,當他還端著老板的飯碗的時候,他能怎麼選擇立場呢?

這麼想著,不覺就把頭扭回去看了一眼,不料正撞上黃源冷冷的目光,嘴角還有一絲譏諷的笑,老趙頓時如芒在背。

這天老郭又邀了幾個打工妹在家燒飯,見老趙回來便拉他一起吃。老趙剛一推托老郭便給一句酸話:人家是要陪老板吃大菜的。老趙隻好坐下。事實上他對老郭的做派是看不大慣,快六十的人卻愛和二十歲的小姑娘混在一起,又唱又叫的把家裏弄得烏煙瘴氣。

席間,他們也談到了慶豐公司。原來慶豐公司又有新發展,新成立一個勞務公司,專門到內地偏遠山區招工。那些山裏人隻知特區能賺大錢,打破頭賣家產也要把孩子送過來。那些交得起保證金的,他們就介紹到別的公司去,交不起的就留下在公司裏做。這樣這些打工妹人還沒到就已經欠下公司四百多塊。為了防止逃債,身份證是扣在公司的,想走都走不掉。

老郭晃著腦袋說:這些人真是,聰明得一塌糊塗。

一個姑娘說:這些山裏女孩好可憐,白天黑晚加班不說,連鋪蓋都舍不得買。睡覺就拿水泥袋蓋一下,身上來事了就拾些破布爛衫回來墊一下。

老趙皺著眉問:今天怎麼到處都在說這個慶豐公司的事?

她們說:今天放糧嘛,哭得昏天黑地。又炒掉幾十個!

老趙問老郭,你怎麼看?老郭打哈哈,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有人哭有人笑的。

老趙說:你想哭還是想笑?

老郭想了想,說其實他們這樣做不是沒有考慮的,當地勞動局也肯定知道的,法理上講沒有什麼不妥。欠債還錢,願打願挨。認真起來,頂多講他扣身份證不對。隻是這樣搞缺德一些,我算過,她們有四個月是要白做的。

沉悶了一陣,姑娘們叫起來,唱歌吧,老講這個人販子煩死人了。

於是就卡拉ok。老郭說,這就叫特區文化,一唱歌什麼都忘了。

聽著歌,老趙突然來了靈感,說:如果在村裏辦個文化夜校會怎麼樣?

老郭說:不怎麼樣。

什麼意思?村裏不同意?怕我搞階級鬥爭?

老郭說:那倒不會。主要是打工仔不會積極。不信你問她們。

果然,一個姑娘說:那還不是又想騙錢?

老郭說:看來你要先給自己上一課才行,換換腦子。這裏人辦任何事情都要同錢聯在一起想,打工仔自然也要這樣看問題。比方講,叫打工仔參加社會保險好不好?肯定好。誰不想自己活得保險一點?

那姑娘插嘴道:我明天晚上還不曉得困在哪裏,屁的保險。騙人。

老郭哈哈大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掌。

等了幾天,仍沒有動靜。老趙便有些不滿,故意去打字室轉了轉,才去見文總。現在村裏問題不少啊,各方麵都有反映啊,村裏既然請我來,總不是讓我吃幹飯的吧?我總要發揮作用吧?不能老坐冷板凳吧?這話隻是不好說出來。

文總說:好,好啊。然後就在抽屜裏翻。

老趙說:我又有一些新的想法,精神文明不能光在村民中搞,也要在外來工中間搞。我想辦個文化夜校一定效果很好。

文總想一下說:這個好,這就對了。你是要想點辦法出來把打工仔管住,現在亂得很啊,勝利村那邊一夜殺死八個。

老趙說:村民這邊還是強調提高文化素質,不然年輕人遊手好閑也要出事的。應該組織村民也參加文化夜校,大家在一起關係就融洽了。

文總這才把那份稿子拿出來,想想又說:你不要講什麼勞動不勞動的,好日子剛剛過兩年,你又要人家去打魚種地啊?人家會講你不識做。我是為你好。

老趙這才有點明白,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文總誤會了。經營管理也是勞動嘛。我是說人一脫離勞動就會生出各種毛病,賭博啊吸毒啊封建迷信啊等等。勞動是最符合人性發展要求的,馬克思說……

文總不吭聲。

老趙隻好又談文化夜校。

文總閉上眼睛,很疲倦的樣子,過了一會兒,說好啊,你去辦。不過有一條我話你知:你想辦文明也好,辦夜校也好,辦什麼也好,都是要自負盈虧的,大家都是一樣。不然我不好交代。

老趙立馬癟了。

星期天,老趙一臉苦相去見小常。小常一聽就說:平庸,太平庸了!又說,你要想露一手,就該露點絕活兒。

老趙悶著:你說怎麼搞?

小常說:那得問你啊。就你那幾個餿點子,人家何必請你這麼個高級顧問?坐在部長辦公室裏好看嗎?

老趙說:問題就在這裏。給我的感覺我就跟那間豪華辦公室的作用一樣,僅供參觀。在酒席上對人介紹:我請的助理,大學教授!於是大家都說文總有眼光有魄力高層次。我看見有張小報已經報道幸福村重金聘請高級人才了。

小常就笑。

老趙說:我跳舞跳了六場,利是紅包拿了五個,拿了錢心裏也不快活。我有什麼價值?我還不如一個情婦。

小常說:你當然不如情婦,你怎麼能和情婦比呢?我教你一條特區法則:永遠不和別人比。不然你一天也活不下去。

老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比誰受寵,我是說體現不了我的價值,沒有事業感。這兩天我老在想一個打工仔的話:你圖個啥子嗎?

小常沉吟著,是啊,你圖個啥子呢?

老趙說:我來特區的原因你不是不知道。

小常說:我不知道。起碼你沒說真話。不就是和老胡頭吵了一架嗎?還有就是離婚。這是什麼理由?這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你想出人頭地,卻又找不著出口,學問做不下去就想玩點兒真的。

老趙說:也不能那樣說,也不是那個意思。

小常說:就是那個意思,就是想出人頭地。別不好意思承認!想真幹點事你就得忍著,起碼人家付給你的人民幣是真的。你自己想不出好點子,人家知道你能幹什麼呀?還價值,還事業,騙騙大學生去。

老趙不吭聲了,想想也沒什麼好解釋的。老趙一肚子高遠理想跟錢一摩擦,立馬化為膿水。卻將萬字平戎策,換作東家種樹書啊。說什麼都是假的,隻有幫他們掙到錢恐怕才是真的。

目標出現在他來幸福村的第六個月頭。這期間,老趙完全沉入對文氏族史和客家民俗的研究之中。文總見他一副認真模樣倒也相安無事。

正如小常的預料:要想實現都市化,首先得要城市化。特區終於決定,在自願基礎上把農村人口轉為城市人口,把村民委員會改為居民委員會。

小常十分得意,說:怎麼樣?行情看漲了不是?天算不如人算,機會是人創造的。這回組織工作隊,我頭一個報名,聯係點就是幸福村。你看準目標就得死等,絕不提前拐彎。

老趙說:你也太簡單了。如今農民不務農是事實,可他們腦瓜裏道道兒並不少。改為城市戶口對他們有什麼好處?自產自銷政策沒有了,一切都要納入規劃,放個屁也要審批,賺點錢還要納稅,從前城鎮戶口還能發糧票布票,現在能幹什麼?他們祖宗八代都是農民,並不缺他這一輩,說什麼都是假的,賺錢才是真的。我聽到的反映是,各村幹部都癟個嘴像個劃水鴨子,身子不動底下在動呢。文總說的滑頭一點,政府不是說自願嗎,大家都自願我還不自願嗎?

小常說妙就妙在這裏,政府能說強迫嗎?政府要是強迫,咱們還有什麼事?文念祖要是自願,咱倆還有什麼戲?你是真迂還是裝蒜?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越是大家不情願越是要把領頭羊隆重推出。

老趙歎氣,我又何嚐不想把他推出去?

完全對頭!文念祖隻當個農民企業家是不夠的,文念祖還應當成為各方麵的帶頭人,應該當人民代表當黨代表當勞動模範當精神文明樣板!小常目光炯炯氣吞山河。在他宿舍的頂樓上,身後高樓的燈光使他麵目猙獰可怖,一霎間馬路上的喧囂和餐館裏的油煙也戛然消退。他模仿領導腔說,現在我宣布,一個幫助文念祖同誌的特別工作委員會成立了,由趙懷碧同誌、常建設同誌擔任常委,從即日起開展工作,並建立常委熱線。

老趙笑,任重道遠啊。

一點也不遠!十月開黨代會年底開人代會,都是眼邊的事,十分緊迫。不就是個輿論攻勢嗎?這不是咱的強項嗎?你寫我負責發表。我要不搞成地毯式轟炸都算白玩兒。你不是沒體現價值嗎?你不是拿了錢也不快活嗎?現在該你了!

於是老趙一張臉也***肅穆了許多。一時竟無話。四周的巨廈金碧輝煌著,霓虹燈變幻了各種臉譜,把他倆擠壓在這幢灰樓上,這壓抑在六月炎熱的特區很難不讓人產生無產階級的遐想。老趙為擁抱現代文明而來,卻屢屢被拒絕在圈外。老趙滿腹經綸、一肚子企業文化,卻耗在歌廳酒樓裏插科打諢。老趙是不服氣的。也就這一刻,他才明白小常為什麼要緊握雙拳引體向上深呼吸,做出鐵臂阿童木的行狀來。於是老趙和小常對視良久,然後一起無聲地笑。這次他們把手握得很凝重:

小常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複禮。

老趙說:克己複禮!

回來後老趙連夜起草一份詳盡的行動綱領,目標、步驟、措施、方法,很有些得意。以他的學問和一年的失敗,形象策劃應該不是問題。他覺著隆重推出又不給人以突兀之感才為上上策,文總不是從天而降的英雄,他是土生土長有著豐富文化背景的實幹家,因此以宣傳小事為主,細雨潤物逐步滲透,然後再施以理論色彩套上戰略家光環。老趙以前曾經寫過一本叫《三十六計與公關技巧》的小冊子,來特區後又以講授市場營銷學公共關係學謀生,豈料這些紙上談兵的貨色竟也派上了用場。世事難料,也許由此真的玩兒大了?

老趙興奮了一夜,熬到今天,哪怕隻做成這一件事,此行也算有了意義。

不料小常把他這幾張紙摔了又抖抖了又摔,批得一錢不值。這算什麼?都什麼年頭了還細雨潤物?我要轟炸,我巴不得一夜之間文念祖占領所有傳媒的全部版麵,釘子一樣釘到所有領導人的腦子裏,讓他們覺得沒有文念祖特區的版圖就不完整!轟炸你懂不懂?小常抓起煙灰缸嘩啦一下摔到地上。他眼皮垂下不看人,凶光卻惡厲厲地刺到老趙臉上。

老趙臉紅了,訕訕說:你要那麼急不如去轟炸銀行,我包你一夜成名。

小常這才緩下口來,說你要計較我態度我倆還怎麼合作?

小常說:這是一個市場。別看你講過什麼狗屁營銷學,你的體會基本為零。到現在還考慮細雨潤物,好笑。你別急,你聽我講。我敢說,就是現在,這一刻,起碼有一千個腦袋在思考同一個問題,連最笨的小報記者都嗅出這裏的銀紙香。為什麼?因為大買家出現了,大買家就是政府。這才叫市場,一個充滿信息充滿計謀的競技場!你在想什麼?大王之風起於青萍之末?等你那點細雨把地皮淋濕,人家早就開鐮收割了。

老趙說:沒那麼邪乎。

沒那麼邪乎?一個財務大檢查就能在一夜之間創造幾十家財務公司出來。你以為啊?我跟你說,我這個在市場觀察了五年,錯過了一次又一次機會。人的智慧能差多少?你能想到的別人想不到?比的就是一股子凶狠勁兒!

老趙這才有點發呆,你說怎麼搞?

小常想了想說:咱們也有優勢,起碼先知先覺了半年,隻是沒有動作罷了。你可以炮製幾發重磅***。要有理論高度,要站在全國的層麵看問題,要挖出中國農村的發展方向,最好能在製度創新方麵提出問題,發展模式方麵提問題——別把嘴張著,文章都是人做的。你不這麼幹你就把文念祖糟蹋了。特區隻有第一,沒有第二。沒這個把握就不寫。

老趙說:我有這個把握還跟你抬什麼杠?

小常說:你有。隻是你還沒意識到。教你一句特區諺語:隻有想不到的事,沒有幹不成的事。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一點不錯,就是這意思!你以為這話錯了?這就是特區精神。

老趙沒詞了,說總不能太假冒偽劣吧?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啊。

小常不吭聲,原地轉了四五個圈,又做深呼吸,兩眼洞穿出去,很有點深邃的樣子。他說:文念祖不就是有點小毛病嗎?誰沒毛病?養個小情婦多花幾個錢算個屁!你要連這點都看不透就什麼也別說了。回家去吧。他一年能創造一兩個億你在全國能找到幾個?花幾個小錢不該嗎?那是他掙的!這是九個指頭跟一個指頭的關係,是延安和西安的關係,比花國家錢吃喝嫖賭的人強多了!看問題要曆史地看發展地看,還有看本質看主流,這不都是你教給我的嗎?趙老師?說了半天隻有一句話:你要把立足點移過來,把屁股坐在工農一邊,全心全意擁抱這個時代。世界觀解決了,一切都好辦。

老趙哼哼道,看來是保守了一點點。

簡直就是反動。趕緊送幾發炮彈來。

老趙說:文章是好寫。

那還等什麼?猴子不上樹,多敲幾遍鑼。他能有板凳不坐偏坐樹樁子?你再把他屁股擦幹淨一點,一台大戲就唱出去了。

老趙說:問題就在這。他***誰不知道?現在遲小姐肚子多老高了,你叫他怎麼辦?

小常一驚,躊躇了半天,說這也太不符合特區慣例了,到底是個農民!又說,這女的也不正常,腦子有病,太沒文化!

老趙說:你說的,人家拿的也是碩士文憑。

小常說:那就更有毛病了。講好價錢,到時間走人,再見麵誰也不認識誰。這對雙方都有好處嘛。你拿了錢去投資去辦實業,出國留學,做學問揚名,當政協委員,幹點什麼不好?生孩子!

老趙說:文總也許是真處出感情了,不然人家遲小姐也不會這麼傻。

扯淡,這跟感情有什麼關係?這叫糊塗。

老趙說:這倒反過來證明感情是很深的,深到犯糊塗。

小常手一揮,不管那些了。咱們按既定方針辦,先把它轟起來再說。

半個月以後,署名趙常的三篇文章在黨報陸續打響。第一篇是報道,《幸福的軌跡——記幸福村共同富裕之路》;第二篇是理論,《從股份製到共有製——幸福村發展模式的啟示》;第三篇是通訊,《牧童遙指幸福村》。

文章一見報,老趙立馬牛起來,很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一進寫字樓便有七八顆腦袋伸出來喊,早上好,趙老師。趙老師早上好!

老趙也說:早上好,早上好。其實他辦公室已經有兩個月沒人打掃了。他心裏明白得很。老郭就提醒過他:你水平高我是曉得的,別人也要能看見才好。而現在就不同了,現在胡小姐早早就把電子保溫瓶擱在櫃頭上了。連平日愛理不理的幾個副老總也有事沒事地過來串門,說哇,厲害!

最可喜的變化是文總。文總現在天天都要在辦公室裏坐著看文件。區裏開個會什麼的從前一般都是副手參加,現在不但親自去而且積極發言,擁護啊支持啊什麼的。此外,就是把西裝披在肩頭兩手抓住衣襟走來走去,把眉頭很深刻地皺起來思考問題。

這一切都令老趙滿意到了十二分,心想不管有幾分真實,隻要他意識到了就行。說到底文總是個極聰明的農村幹部,你想要身份要麵子,你缺的就不是錢。到了這份兒上,你有一個億跟有十個億能有多大差別?你缺的是一把物質變精神的鑰匙,這把鑰匙在老趙手裏攥著。是老趙在為他開啟這扇大門。

要發這幾篇文章老趙事先沒向文總透露,他認為這步棋走得極好。現在文總也不跟他談文章的事。一切都行雲流水般自然,工作有了成績,自然就有了宣傳報道,沒什麼可說的。這樣就給文總留下了足夠謙虛自如的心裏空間。是他們搞的,我又不知,有什麼好吹的嘛,哎呀這些知識分子。老趙和文總隻聊一些家族裏的故事,和勝利村分家的故事,還有回字形客家建築。

反過來想,老趙也體會到了文總的寬容和厚待。這六個月如果沒有文總的保護,無論如何是堅持不下來的。就衝這一點,老趙也不能愧對。

如今老趙一進辦公室就能四肢攤開倒在大班椅上,當初亂翻抽屜的那種焦躁,那種不安,那種壓迫感早已無影無蹤。有一次小常突然闖進來,他隻在免提電話上按下一個數字,立馬有小姐天仙般飄過來獻上香茶,搞得小常一口氣憋了半天,舌頭咋了半天。

老趙說:沐猴而冠,沐猴而冠。

小常說:早知這麼威,還不如我自己來。

老趙想,你能熬過那六個月?你能受得了這種委屈?

對女人的看法老趙向來寬容。在老趙看來,特區每每把妓女當三無人員把嫖客當三有人士的做法是極其膚淺可笑的,不負責任的。因此對遲小姐的看法則更加不同一些。遲小姐跳躍的歡樂的思維方式,和安靜的淒婉的神態,以及二者形成的反差常令老趙內心嗟歎不已。跳舞次數多了,連她的身體老趙也都熟悉起來。她胯部扭動時手指間的那種感覺,呼吸時帶著體溫的那種氣息,實在是很深刻的。實際上老趙也很難不產生憐香惜玉的情懷。有時遲小姐也正麵直視過他,老趙的辦法就是盡量沉到音樂中去,讓音樂去洗淨某種東西。有好幾次,舞到酣處,他發現文總居然在打瞌睡,他趕緊把遲小姐轉向別處,心裏一陣狂跳。這時遲小姐隻是略為抬頭輕籲一口,沒有更多的表示。他們都在盡量避免引出令人尷尬的話題。遲小姐是聰明人,見老趙堅決不逾矩的樣子,她也就裝看不見。跳舞就是跳舞,跳舞對老趙是工作,對遲小姐是消遣,遲小姐的消遣就是老趙的工作。老趙是文總在這方麵的一個替身。

有一次老趙看到一張報紙上介紹伊拉克的薩達姆有很多替身,在各種不同場合派不同用途。雖然沒有提到情場,卻也足以令老趙大大地失去了平衡。這一次老趙是破例跟她貼了麵,而且摟緊不放。他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但這正是他在幸福村最難熬的時刻,差不多就要崩潰了。有了這次報複,老趙才能恢複平衡。他發現遲小姐並沒有特別的表情,隻是抬眼看了一下,事後照樣跟大家開些輕鬆的玩笑。幸虧遲小姐肚子已經很大了,以後也就沒有再跳舞,事態也就沒有進一步的發展。

老趙有時也突發奇想,不知他們兩個在床上是個什麼情形?也許那時一切又會倒過來:遲小姐把文總當作了自己的替身?如果這樣的話,老趙也就沒有什麼可委屈的了。

當然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隻是偶然一閃,他不可能多想,想多了一天也待不下去。說到底,遲小姐對老趙是很幫忙的,沒有遲小姐老趙還不知在哪兒呢。

老趙現在隻想一件事:趕緊把這台戲唱出去。

小常說了幾次,要把文總屁股擦幹淨。可擦屁股畢竟是很私人的事,被擦的人要願意才行。老趙隻能等待。有機會就暗示兩句,絕不往深裏說。人歲數大了就戀舊,做事難免拖泥帶水,更何況是老年得子,怎麼下得去手?

不料這回文總是真下決心了,非要老趙出馬不可,拉著老趙的手拍了又拍,千言萬語說不出的樣子,幾乎不能自持的樣子。說小遲好佩服你的啦,你去講好過我一萬倍啦。再說下去眼就紅了,弄得老趙也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

抽空又通了“常委熱線”,小常尖聲譏諷道,你有什麼資格談願意不願意?老板的私事就是你的公事。是老板給你開工資不是?這本來就是題中應有之意,他能主動提出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反倒草雞了。去,不去就前功盡棄了。

老趙說:我這人最見不得眼淚,我一想到她那個樣,心就虛。

小常說:哎呀你叫我怎麼說你趙老師?是不是每件事都要給你找個高尚的理由?那行,我現在就告訴你:第一你在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第二你在塑造一個時代英雄;第三你在挽救失足青年。

於是老趙就覺得自己像一個沒見過血的劊子手,來腰斬遲小姐。

天香花園在一個鬧中取靜的高尚地段,類似舊上海的霞飛路。當初取這個名也許就含有投資商的智慧投資,給人不少溫柔甜蜜的想象。隻是近兩年被香港傳媒一炒,“二奶村”的色彩使得一些高尚人士走近它時表情複雜了許多。司機小李開著白色大林肯一路都在哼歌,到了這裏就不哼了,問,還要開進去?老趙一愣,文總每次都不進去嗎?小李不答。老趙就明白了。下了車,他想象文總躡手躡腳東張西望爬下車的樣子一定很滑稽。可見高尚人士活得也很辛苦。這樣一想,氣就粗壯了很多。

遲小姐開門見是老趙有點吃驚,臉色微紅說:趙老師你可是稀客呀。又說,現在你成老頭子的主心骨了,忙我是知道的。你看我都肥成什麼樣了?你也不來看看我。遲小姐轉著身展示給老趙看。

老趙認真嚴肅地看了,說還好還好,白一點而已,又多一種風采。

遲小姐跳著腳喊,肥了五斤呀,這叫我怎麼見人啊。老趙心想有個孩子氣的情婦鬧著跳著的確不錯,聽聽聲也年輕幾歲,也難怪文總舍不得。剛才說的主心骨更令老趙心裏熨帖,他是很願意當這根骨頭的呀。

遲小姐在他對麵坐下,隨手抱一隻熊貓公仔,等他說明來意。

老趙一時悶著想不起頭,隻好說:孩子睡了?

遲小姐點頭說:書上的辦法不靈,睡眠總也調整不過來,夜裏哭得我真想把他扔出去。說著就把公仔扔過來。

老趙慌忙去接,接兩下還是掉了,笑道,初為人母嘛,你總得過這一關。你真下狠心還調整不過來?

遲小姐說:我真有狠心,你教教我。

老趙說,這簡單,你白天抱他滿大街轉,夜裏敲鑼他都不醒。靈得很。

遲小姐說:抱他上街我不幹,老婦女似的。

老趙說:那就雇保姆,讓她抱著。

那我就更不幹了,遲小姐跳起身把嘴撅多高,又叉腰忿忿然竄來竄去。說那還有什麼情趣可言?像是正經過日子。說那樣我還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