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已經十年沒辦喜事了, 這次少帝迎娶皇後, 實在值得舉國上下大大歡慶一番。
宮廷裏, 處處都是秘密, 然而又處處藏不住秘密。如果一件事, 不那麼刻意回避和隱瞞, 基本不消半日, 禁中就傳得人盡皆知了。
中人通稟,說太後來探望陛下的時候,扶微正蹲在桃花樹下埋月事帶。章德殿前有個很大的花壇子, 當初文帝的貞惠皇後喜歡侍弄花草,這桃花樹就是她種下的。禁廷的歲月很無聊,扶微除了讀書習武, 餘下的時間無處消磨, 偶爾也會來壇子裏除草種花。以前養成的愛好和習慣,現在正解決了她的大/麻煩。用剩的東西不方便清洗, 隻有掩埋掉。黃門和禦前尚儀們見慣了她在那裏出沒, 因此不會有任何懷疑。
她把腳下的浮土踩實, 站起身撲了撲手, “請太後稍待, 我換了衣裳就來。”
太後在樂城殿裏安坐, 等得相當耐煩。
樂城殿是東宮正殿,平時帝王見臣僚就在這裏。這殿建得高深,盛夏將至前四麵檻窗盡開, 有風吹過, 華蓋下金銀索子相擊,發出清脆的聲浪。太後微微眯起眼,頗有些遙想當年的惆悵。十幾年前,她曾來過這裏,雖然逗留的時間不長,但也是極可貴的一段記憶。如今皇帝換人做了,即便如此,對這東宮還是有種特殊的感情。
她指了指王座的東首問內傅①:“你還記不記得,先帝升座見臣僚,最喜歡倚著那個把手?”
太後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點笑意,仿佛那個人還坐在那裏。內傅便順著她的話頭說是,“奴婢後來幾回進東宮辦事,見陛下也是那樣坐姿,陛下和先帝真是像。”
太後點了點頭,“我那時總擔心,怕阿嬰將來的路不好走。現在這份心放下了一半,待皇後入宮,朝政大抵就塵埃落定了。”
正說話,中路那頭有人行來,細長的身姿,眉目朗朗。少年人意氣風發的模樣,果然是最好的妝點。那身玄端穿在身上,人便不顯得單薄了,自小看大的孩子,終於長成了一代帝王。
太後站起來相迎,眼裏滿是欣慰。少帝遠遠就拱了手,“母親要召見,著人傳臣就是了,怎麼親自來了?”
梁太後是個端莊和氣的人,隻是微笑,“我聽聞君侯進言冊立長秋宮,特地來問陛下,果然屬實嗎?”
少帝靦腆頷首,“屬實,本來想等明日散朝後,親自去永安宮向母親回稟的,沒想到您已經得到消息了。”
“這樣的好事,哪裏還勞陛下來說。”太後欠身坐下道,“我前幾日還在想,陛下將要年滿十六,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了,不知君侯與朝中眾臣是什麼打算。我在禁中,無法得知前朝的消息,曾經想過托少府卿在朝上提一提,又恐這樣做,引得君侯不滿……眼下好了,既然是他的意思,我就可高枕無憂了。如何,人選定下了嗎?是誰家的姑娘?”
這位太後雖然不是她的生母,卻一心維護她。不過這些年扶微藏著秘密,不敢過多和她親近,但彼此間的情分還是有的。
“臣傳太傅和宗正議過,究竟是誰還未定,姑且請他們為臣物色。母親放心,等人選定下了,一定即刻回稟。”她笑了笑,接過黃門送來的茶,恭恭敬敬呈到了太後手上,“少府是外家,所幸母親沒有交代他,萬一和丞相正麵為敵,到時候怕連累梁氏。現在朝中無波無瀾,臣料想冊立皇後一事沒人反對。不過還是有些忌憚,恐怕最後丞相又不依,那也隻能由他了。”
梁太後聽了悵然,“陛下就是太善性,因此總被人欺淩。攬權容易放權難,人的欲求無止無盡,你今日給他一座城,他明日想要一個郡,後日便想要整個天下。你還需提防,隻怕為你立後,是為了暫時堵住悠悠眾口。真如此,咱們還是要想想法子的……”說著頓下來,見少帝麵上有憂色,轉而又寬慰他,“我不過一說,也許未必是這樣的呢。無論如何,這總是件喜事,陛下且高興些。我還記得你幼時在他門下,他畫了畫兒教你學問——‘力有不逮,則需借力’。朝中三公九卿不能相助,逼不得已時還有各路諸侯。先帝曾同你說過,鬆弛有道,則可平衡天下,陛下還記得這句話吧?”
扶微自然是記得的,也記得小時候不願意讀書,丞相把曆代帝王如何勵精圖治的故事畫成畫兒教導她。現在回想起來,心頭依舊有種奇異的感覺湧動,說也說不清楚。
她對丞相,其實並沒有外人理解的那樣處得緊張,隻是立場不同,難免有敵對的錯覺罷了。丞相掌控朝政整十年,她也確實足足忍了他十年,但是她很有雅量,覺得你死我活大可不必,隻要把大權拿回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丞相這人……怎麼說呢,再跋扈她也沒有真正恨過他,反而好奇沒牙的老虎不知是什麼樣。長期被壓製,會生出些古怪的念頭,她很欣賞他那種耀武揚威的做派,也期待看到他被製服後的模樣。如果你喜歡一個人,靠討好和示弱,永遠不能令他注意你。必要變得足夠強大,和他勢均力敵,他才會真正正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