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丞相共度一晚後, 扶微最終召見了聶靈均。旨意傳到相府, 上諭車輦可直入東宮, 女公子不需下輦步行。
章德殿前的空地很大, 隨牆門都關起來就是個獨立的空間, 扶微站在簷下遠望, 沒有了馬和馬夫, 孤伶伶的一架車停在不著邊際的地心,實在顯得孤單又淒涼。
建業見少帝不動也不發話,細聲提醒:“主公, 人已經來了。”
她依舊默然站著,料想車上人現在正被無邊的彷徨包裹吧!就是要讓他感受這種滋味,一入宮門, 便再也過不上人過的日子了。那天他態度堅決, 不知受過一番寂寞圍攻後,還有沒有那份不折的決心。
她揚了揚手, 讓隨侍的人都退下, 偌大的宮殿變成了一個切切實實的牢籠, 寂靜得讓人害怕。烈烈的日頭照著, 鏤空的雕花窗裏坐著一個人, 側影挺拔, 半點女氣也沒有。她不由發笑,冊立當天禮官宣讀完冊文,皇後可是要受百官朝拜的, 他這模樣, 當真能夠逃過滿朝文武毒辣的眼睛嗎?
提起蔽膝下台階,多少年了,帝王的步子早養成了處變不驚的習慣,有時自己聽來都覺得焦躁。到了車輦前,依舊沉默不語,圍著那輦慢慢轉了兩圈。車內人也沉得住氣,甚至沒有向她行禮請安。兩個人便像身處兩個世界,一個立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個藏於幽冥地府深處。
半晌扶微才問他:“你感覺到了嗎?”
車內人的嗓音聽上去恭敬嚴謹,“臣感覺到陛下之莫可奈何。”
莫可奈何?扶微經他一說,才發現自己現在的心境當真是莫可奈何的。
她站在車轅旁遙望長空,負手道:“這宮廷,可能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帝王生涯也絲毫沒有令人欣喜的地方。我就住在這裏,一個人獨自住了十年。剛搬進章德殿的時候我很害怕,我怕帝位坐不穩,怕一覺醒來身首異處……我這輩帝王身後的秘辛,是大殷六十餘年來最大的圈套。人不能撒謊啊,因為一旦起頭,就必須用更多的謊言來維護鞏固……”她隔著窗花看他,“你就快成為這個謊言的一部分了,真的願意嗎?”
車裏的人幾乎沒有任何遲疑,“臣忠於大殷,更忠於陛下。陛下日後不必害怕了,臣在左右,誓死保護陛下。”
扶微居然有點感動,從來沒人和她說過這樣的話。但她依然擺手,“我用不著誰保護,天要我活著,我便不欠任何人。今天找你來,是想讓你看看這宮闈,如果邁進這裏,錦衣玉食是不愁的,但你會失去自由,恐怕一輩子都出不去了,你不怕嗎?”
車上垂掛的竹簾挑起來半邊,那青蔥一樣的指尖扣住竹篾,簾後半張美麗的臉在車篷的陰影下隱現,他說:“陛下還是太悲觀了,牢籠是自己建造的,這世上沒有誰能困得住你。臣來,就是要救陛下於水火,陛下隻知有天下,不知有自己,這樣不好。”
她低頭想了想,“我也知道不好,但不好又如何?”回過味來,笑道,“你還小,不懂人心有多險惡。身處高位後便身不由己了,想逃出生天,太難太難。”
車上人欲下輦,被她攔阻了,“就這樣說話罷,你若為後,從此便是如此光景,所以你要想清楚。”
聶靈均良久不語,最後才道:“臣可否向陛下討個恩典?”
拿一生的自由來換一個恩典,扶微覺得自己賺大了。她點頭,“少君請講。”
他端正坐著,垂眼道:“臣入長秋宮,冬至之後不再見人。請陛下等臣三年,三年後臣為緹騎,常伴陛下身側。”
扶微愣了下,發現這個要求辦起來似乎不那麼容易。皇後都當上緹騎了,豈不是時刻有穿幫的危險?可是不答應,顯然又不近人情。畢竟男人不像女人,一輩子關在宮裏,鬧不好就真的香消玉殞了。
她蹙眉盤弄掌中玉玦,斟酌了下才道:“少君知我根底,我也不瞞你,確實有借你度過難關的打算。至於冊封之後,你若想崩,我可以為你風光大葬,到時候天涯海角任你逍遙。若是想入仕途,我也可以借著皇後外家的名義,給你安排官職,你看如何?”
暗處的那雙眉眼有了隱隱的笑意,他說不,“臣隻在陛下左右,一生一世追隨陛下。”
也就是說隻要走過那個形式,他就當真要和她做夫妻了嗎?雖然這孩子三年後必然豔驚天下,可她根本沒有就此交代自己的打算。這場荒唐的婚禮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就像她立女人為後一樣,完全出於政治需要。
扶微讓了一步,“京師不可留,去西域都護府吧。封你副校尉,秩俸比二千石,你可以娶妻生子,過正常人的日子。”
他似乎不喜歡討價還價,不再爭論,抿起唇平和地望著她。
扶微以前隻知丞相難纏,沒想到他府上出來的人也不好對付。越是這樣,越要提防。她身在其位,從來就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丞相舉薦的,自然和他一條心,她要是真和這男皇後做起夫妻,到頭來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
“昨夜丞相留宿章德殿,你知道麼?”她微微乜起了眼,“我同丞相之間的恩怨,一時半刻說不清,他一心想讓我立你為後,可在我心裏……喜歡的其實是他。因此即便和你行大禮,你也萬萬不能當真,隻需延捱過一年,我就放你出去。還有皇嗣的事,我想來也覺得可笑。讓你假裝有孕,然後你我十個月閉門不出,等孩子降生抱到你宮裏,讓他叫你母後嗎?”她吃吃發笑,仿佛聽見了大笑話,“少君,我知道你對丞相忠心耿耿,但一步走錯,耽誤終身,我不能為私念害了你。丞相我是勢在必得,到時候怕你夾在中間為難,所以最後問你一次,你還願不願意入長秋宮?”
是不是在他麵前說的話,會一句不差傳到丞相的耳朵裏?她正需要這樣一個人,能策反固然好,若不能,醜話說在前頭,翻起臉來也好放開手腳。
其實問他願不願意有點多餘,要是不願意,丞相怎麼能讓他活命!這條路終歸不走也得走,不過她給他另謀了出路,隻要不回京師,不從他嘴裏走漏消息,他就可以全身而退,一生無虞。
風吹竹簾,叩在車門上嗒嗒作響。聶靈均還是從輦上下來了,清瘦的少年,一身孑然平視著她,眼裏有不卑不亢的氣度,“前途如何,誰也不知道。但陛下能夠開誠布公,臣還是要多謝陛下。請陛下放心,臣自幼受君侯教誨,別的不知,隻知忠君事主。日後一切聽憑陛下吩咐,陛下留臣,臣就在這裏;陛下若不要臣,臣便山高水長,與陛下永世不見。”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能說出這番話,大概就是所謂的名師出高徒吧。扶微覺得很好,做大事的人不粘纏,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豪傑。
“過兩天視朝,我會當朝宣布立你為後,接下來就要辛苦你了。好在以你目前的身量,不會引人懷疑。待此事一過,除了太後那裏要應付,其他時間就留在長秋宮讀書習字,可以不見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