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麼, 就是要變通。譬如你喜歡一個人, 這個人又對你無意, 那麼如何讓他主動來找你?扶微因有職務之便, 所以穩坐章德殿, 隻等丞相來覲見。來了應當怎麼應對呢, 她坐在重席上冥思苦想。上官照是要救的, 不論他說什麼都不能鬆口放棄。昭獄裏的日子不好過,她曾經派人去打探,那位年輕公子的身上, 已經再也不見當初精致幽雅的富貴氣象。日日拴在木架上受審挨打,她不能想象那是怎樣的折磨。這世上什麼最可怕?最可怕的是人與人之間咬牙切齒的傾軋。她是皇帝,尚且能夠感受到這種寒意, 何況階下囚的阿照呢。
她看看日頭, 料想時候差不多了,可是從巳時一直等到申末, 他也沒有來。
算計落空, 真是讓人沮喪, 不過也不氣餒, 至少營救舊友的計劃提上日程了。隻要六禮一過, 大婚當天廷尉府就得放人。這麼算來立後立得好, 既能歸政又能救人,實在是賺大了。
納采、問名、納吉,這些都委派太常和宗正辦妥了, 因天象有異, 一片惶惶裏籌備婚事,總有點苦中作樂的嫌疑。扶微卻饒有興致,她這輩子是等不來別人的聘禮了,但自己親自給別人下聘,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少府卿請她親自查驗,累累黃金堆在殿裏,光芒耀人眼。
“依悉仁宗皇帝納後故事,聘黃金兩萬斤,穀珪、羊馬、束帛,一如舊典,請陛下過目。”
她抱著袖子欠身看,皇帝娶個老婆真是費錢,但不知如果丞相來聘她,一個皇帝值多少金子?少說也要五萬斤吧!
她點了點頭,“就這麼辦吧。”轉頭問尚書,“版文璽書可都準備好了?”
尚書道是,“一切準備妥當,請陛下放心。”
她從殿裏出來,回想一下,又有些悲涼。自己的大婚竟是這樣的,感覺不到快樂,如同尋常政務的辦理,有的隻是對大權的躍躍欲試。
第二天登門納征,原本還是應當由臣屬承辦,但為了標榜與丞相之親厚,對皇後之愛重,少帝必須禦駕親訪。
皇帝出行,這回不再是一人一馬穿街走巷了。太史占卜出大吉的時辰,少帝登六馬金根車,前後有五時副車相伴。另有侍中參乘,屬車共三十六輛,一路浩浩蕩蕩趕往丞相府邸。法駕的規製嘛,隆重才顯出對這門婚事的重視。她整了整蔽膝,金線繡成的粉米、黼黻,撫上去有鮮明的頓挫感。探頭看了看,街道兩側跪滿了瞻仰天顏的百姓,閭裏快到了,丞相應當已經恭候了吧?不知怎麼,心頭忽然湧起急切的感覺來,權把這次的婚儀看作她和他之間的,那種心情又大不一樣了。
黃門擎手來攙扶,她從車內下來,玉璜和衝牙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響。看見他便忍不住笑了,“相父久等,我來下聘了。”
丞相平視她,她雙眸光華璀璨,嚇得他急忙俯下了身腰。這種一語雙關的話她最拿手,沒有說成“我來給你下聘”,大抵是礙於周圍人多罷了。
他比手請少帝和禮官入內,少帝安坐後便聽尚書宣讀版文:“谘丞相相如之女,有母儀之德,窈窕之姿,如山如河,宜奉宗廟,永承天祚。以玄鑂皮帛,馬羊錢璧,以章典禮。今使使持節,司徒信,太常昆,以禮納征。”
丞相揖禮答曰:“皇帝嘉命,降婚卑陋,崇以上公,寵以典禮,備物典策。欽承舊章,肅奉典製。”
這些拗口的話都是過禮必須,帝王家辦事崇尚的就是化簡就繁。扶微一旁看著他們逐樣交接,直到金銀鋪陳滿了整個庭院,心下還感慨,難怪七歲的張偃認為皇帝過禮是來“買”阿姐,帝王的婚姻大多出於交易,即便有愛,也需婚後培養。
扶微很想支著頭,因為晨光下的丞相美得像畫一樣,隻有擺個充分享受的姿勢才能好好欣賞。以前殿上見他,總在一片黯淡的陰影下,導致她想看清他穿了什麼質地的中單,都要費很大的勁兒。今天的丞相終於站在日光下,劍眉星目,舉止朗朗。她看見他抬起手接版文,那修長勻稱的指尖上紅梅一點,直撓到她心肝上。
少帝輕輕掩起了口鼻。聘誰都是幌子,唯一合適的人選隻有他。
尚書回稟:“陛下,大禮已成,其後就是請期和親迎了。”
她說好,“一切按舊典,務要隆重為上。”言罷一擺手,“事已經辦妥了,隨法駕來的人都撤回禁中吧,略留幾個衛士就可以了。朕還要看望皇後,慢行一步。”
宗正等不知道她打什麼算盤,領了命,很快就散了。
於是庭院裏開始忙著歸置黃金和牛羊,上房隻餘少帝與丞相,君臣各據一方,眈眈而望。
“相父不高興嗎?”她一臉茫然,“是因為愛女婚嫁,心裏不舍?”
她明知道不是,卻有意這麼說,有時候這孩子真讓人恨得牙根癢癢。
丞相說不,“臣高興得很。”
“那怎麼不笑?”她起身走過來,玄衣纁裳稱著深刻的眉眼,豔色咄咄,讓人不敢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