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記得幼時之誼, 忘記君臣之義, 這不是好事。丞相入內便當頭棒喝, 將翁主寫與蓋侯的密函交由他自己看。
“你道她是個孩子, 十二歲的孩子當真什麼都不懂嗎?這是什麼?”他指著帛書中央的字跡責問他, “‘上乃女流, 母返郡凶險, 告知家翁,速來救我’……你不是奉命看守翁主的嗎,既然如此, 怎麼會有手書從你府上流出?所幸被孤截獲,萬一輾轉落到蓋侯手上,上官照, 你隻怕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丞相麵色如霜, 如果少帝不反對,他真想即刻便殺了此獠。愚蠢、幼稚、婦人之仁, 這樣的人再留在禁中, 將來必然是一大隱患。
上官照被他一通嗬斥, 漸漸冷靜下來。彎腰拾起布帛定睛看, 書寫的筆跡稚嫩, 確實應當是出於孩童之手。他托著, 一字一句細細端詳,可是內容再如何,都不能讓自己忘記琅琅是死於他之手。他癱坐下來, 簡直有些癡傻了, 喃喃道:“如果長主不用死……”
“長主不死,死的就是陛下!”丞相看了那個自己包裹傷口的人一眼,這麼倔強,實在令他心疼。她不是受了皮肉傷便哭哭啼啼的姑娘,她自小在校場上拚殺,摔得渾身青紫都不吭一聲。以前是無人傾訴,不得不隱忍,現在有了愛她的人,她為什麼仍舊如此?還不是怕他大怒,上官照便活不成了!不懂她的人,都說她殺伐決斷缺失人性,隻有他看得到她的心。即便這個所謂的摯友那麼無用,她也還在以她的方式保全他。可惜上官照一點都不領情,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真正了解她。
丞相長歎了一聲,咬牙道:“如果能夠解決你多好,便不必廢這麼多口舌了。你應該慶幸,上到現在都沒放棄你,讓你有命在這路寢裏,衝著她大喊大叫。不知侍中可曾想過,為什麼連嫡親的姑母都能忍痛拋卻,你何德何能,到現在還活著?如果她沒有念及幼時的情誼,單憑你的謀略,早就該進閻王殿了。你知道什麼叫一將功成萬骨枯嗎?如果長主不用死……”他忽然覺得好笑,“待她回到朔方,你就知道你有多天真了。她會即刻聯合各路諸侯起事,屆時群雄並起,天下大亂,這便是你想看到的嗎?”
上官照不屈,試圖為自己的不忍尋找借口,“長主無子,她要這江山何用?”
丞相驚歎於他長了一顆如此冥頑不靈的豬腦,“世上竟有人覺得江山無用?你莫忘了長主是源氏子孫,她要社稷回歸正統,師出有名。你以為天下人隻眼熱卻非殿上的皇座,沒有人眼熱孤的相位?當個輔政大臣其實也挺好的。”他說到這裏,訕訕對少帝笑了笑。旋即又正色,厲聲敲打上官照道,“何況伴隨權力而生的人,不可能隻在乎這一星半點的輝煌。長主此來是為送翁主當皇後,你可還記得?如果女兒當不成皇後,自己當皇後也不錯。長主無子沒關係,梁太後也沒有兒子,如今不是依舊穩居太後寶座嗎?你知道什麼是太後?太後可臨朝稱製,可聯合諸侯重臣廢立君王,孤這樣說,你可明白?”
殿中的上官照仍舊是怔怔的,一再重複著:“琅琅隻有十二歲……”
“陛下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懂得稱病不視朝,逼我交出批紅的權力了。你以為十二歲還是孩子?翁主身上流著源氏的血,源氏之中,何來十二歲尚且懵懂無知的人?侍中陪王伴駕,竟連這點都看不透,真叫人哭笑不得。”他霍然轉身看向扶微,“上適才何不讓他死?如此愚鈍之人,留著幹什麼用?”
扶微的視線哀哀落在上官照的臉上,“因為我將他當作最親近的人。帝王之路孤苦無依,難得有個朋友,我不想因為我的一時疏漏,害了他的性命。”
“可是陛下的這位摯友倍受良心譴責,恐怕不日就要出賣陛下了。”他冷冷打量上官照,“上不忍殺你,孤不好違抗她的旨意。如今隻看侍中的意思,吵也吵過了,棘手的麻煩也已經解決了,自此若能一心一意效力陛下,那你便活著;如果這個坎兒再也邁不過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自盡,孤將你的屍骨送回武陵安葬,也算對得起你了。”
天下之大,無路可走,上官照如今的現狀就是這樣。他呆呆看著少帝,幾次囁嚅,話到嘴邊又咽下了。怯懦地走到她麵前,又是漫長的沉默,最後才問:“陛下傷得如何?臣……死罪。”
扶微終於鬆了口氣,先前不過氣憤氣哽,現在卻覺得酸楚欲落淚。可是不能哭,將來這樣的事隻會越來越多,天天的哭,還有什麼帝王尊嚴可言?
她勉力忍耐,和聲道:“今日的事,過去便過去了,我不會放在心上,但願你也一樣。你和子清,皆是我膀臂,禦前的侍中不會添減,你懂我的意思麼?”
他慢慢點頭,向她揖手,再沒有說什麼,卻行退了出去。
寒冷的殿宇,像被凍住了似的。雪已經停了,天依舊灰蒙蒙的,兩株燈樹上燭火燃燒,隻有微微的亮,照亮了帳幄一隅。丞相伸手過來,“讓臣看看,究竟傷得怎麼樣。”
扶微避讓了下,把手別到身後,“沒什麼大不了的,割破了點皮罷了。”
他卻沉著臉,沒有要放棄的打算。她沒辦法,隻好把手遞了過去。
汗巾一層一層包裹,血是止住了,但也滲透了那柳綠的綾羅。他輕輕揭開看,指根割出了連綿的口子,他氣惱不已,“手還要不要了?再深一些,往後筆都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