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淡淡的日光, 從琉璃窗外照進來, 落在香煙嫋嫋的銅鶴熏香爐上。鶴的眼睛是瑪瑙鑲嵌的, 襯著青黃斑駁的紋理, 鮮紅欲滴。熏香爐裏燃著沉水, 濃鬱的芬芳奔襲, 暈染得滿堂靡靡。織錦堆繡的帷幕放下來大半, 黃絛上栓掛的青璧在清風裏微微搖擺。帷幕懸空的地方隱約能看見內寢的光景,一個絳色的身影在蒲席上徘徊,身姿翩翩, 袍裾纏綿。
掖庭令瞥了繡幄左右跪坐的長禦兩眼,皇後跟前最倚重的女官眼觀鼻,鼻觀心, 顯然對他的到訪沒有任何反應。他心頭打鼓, 暗暗咽了口唾沫,“挑選有宜男之相者侍奉主公, 此事上稟永安宮後, 皇太後下令承辦, 臣等不敢怠慢, 今日交旨複命。按照以往慣例, 人選由掖庭丞擬定, 最後由中宮決定留用與否。臣此來是向中宮呈報,人已帶至長秋殿,正等候中宮召見。”
帷幕裏的皇後語氣平和, 頓挫的嗓音裏甚至夾帶了一點笑意, “張令辛苦,不過五日工夫,竟都辦成了。”
皇後雖然年輕,但話語間總有不容小覷的威儀。掖庭令躬下腰,應了聲不敢居功。
然而等了良久,並沒有等到皇後的答複,那幾個家人子究竟是見還是不見,也是態度含糊,沒有決斷。最後長禦直身應答:“中宮違和,張令應當是知道的。今日風大,何不容後兩日,再見也不遲。”
給丈夫挑選姬妾,大概是個女人都不能接受。皇後的身份又敏感,因此她就算不肯見,掖庭令也能夠理解。晚一日通過,則天子晚一日臨幸,作為大勢所趨下最後的掙紮和安慰,這位皇後其實還是很可憐的。
掖庭令不好多言,向邊上陪同的內謁者令征詢了一眼,長揖道諾。皇後卻又開口了,溫聲問:“挑選家人子的事,陛下知情嗎?知情又是什麼說法?”
掖庭令想起那天太傅的描述,其實不太好回答。略忖了下方道:“陛下沒有答應,是皇太後有令,臣等便依旨而行了。”
帷幕後的皇後頓住腳,慢慢哦了聲,“既然如此,請長禦把人引到後殿來。予身上不好,不能出帳,就隔帳相看吧。”
“諾。”一名長禦領命起身,卻行退出了繡幄。
皇後停在帷後複問:“陛下這幾日出過宮嗎?”
掖庭令掌宮門出入記檔,因此天子的行程,他都是了如指掌的。遂向上呈稟:“近日有番邦使節入朝納貢,陛下於南宮接見,昨日赴四方館探視南越丞相,停留須臾便折返了。”
“朝中臣僚晤對,是在尚書台,還是天子路寢?”皇後問完,無限惆悵道,“陛下操勞,予十分擔心龍體啊。”
掖庭令起先還覺得有些奇怪,但經皇後順口一解釋,疑雲便消了。
“台閣綜理奏疏,重臣當麵諫言,所以臣僚晤對,一般都在天子路寢。”
帷幕後隱約的輪廓慢慢頷首,不多時長禦領著五位家人子進來,皇後倒也沒刁難,隻說和後宮諸姬比起來毫不遜色,下令分派宮室,全都留下了。
掖庭令帶人去了,皇後命內謁者令留步,屏退了左右,向他詢問天子六璽的事。
內謁者令道:“天子六璽中的行璽和信璽,目前收在符節台,其餘四印皆由天子親信的侍中掌管。”
“行璽在符節台……”皇後喃喃,“這麼說來,上征召大臣用印不必經過侍中,直接去符節台就可以了?”
內謁者令不知他的打算,遲疑應了聲是,“君欲何如?”
帷幕後拋出一張手書來,“不到最後,不能相信任何人。想辦法給這封帛書鈐上印,明天就是皇太後千秋,就算要通氣,這個時候也來不及了……”
內謁者令將詔命藏進懷裏,向上拱手道是,退出了長秋宮。要想接近天子符璽,不是件容易事,因此手諭送到京兆府時,天已經黑了。
堂室裏的魏時行剔除了布囊上封檢的青泥,展開璽書看,上諭十分簡短,命明日一早,將押解入京的燕氏眾人斬殺棄市。璽書右下角上鈐了天子行璽,看上去沒有任何錯漏。他托著帛書大惑不解,“明日是太後千秋,陛下怎麼選在這個節骨眼上下政命?”向外傳喚,問傳令的黃門還在不在。員吏回稟已經回宮了,他便怔怔看著這道手諭,緊緊蹙起了眉。
“還是入宮麵見陛下為好。”他霍然站了起來,卻被一旁的京兆少尹攔下了。
“陛下必然是不能相見,才特意發了手諭,魏尹何必多此一舉?眼下天色已晚,北宮新近又添了五位美人,魏尹現在去,不怕自討沒趣?”京兆少尹歪著脖子道,“以卑職拙見,陛下於太後千秋斬殺燕氏,大約有獨到的用意。丞相自請鎮守宮掖,上此舉是為激怒丞相,若丞相有異動,上可名正言順將其鏟除,天下無一人敢妄議陛下無容人雅量。現在風平浪靜,未見得陛下沒有在暗中安排重兵?魏尹隻需依照詔書行事即可,千萬不要引火燒身。”
魏時行還是猶豫,總覺得此事頗為蹊蹺,“前幾日陛下還說過,要等太後千秋宴罷,再論燕氏的罪行……”
“那麼陛下有沒有透露赦免燕氏的意思?”
魏時行緩緩搖頭,他對少帝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不管丞相多年的栽培有沒有令少帝產生感激之情,留下這巨大的隱患威脅天子權威,絕無可能。如此一想似乎又說得通了,他還記得初領命徹查蜀地兵械一案那天,離宮時在便道上偶遇皇後,皇後同他說了一句話,“上一時不忍,未見得一世不忍”,這句話終於得到了印證,看來少帝果真要著手鏟除丞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