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天神臨世, 來到她麵前。堂堂的男兒, 鞍馬鮮煥, 器宇軒昂。一如她第一次見到他時, 他從軍中歸來, 帶著滿身的戎馬輝煌, 麵見君王亦毫無卑屈, 舉手投足間有縱情天下的豪邁。十幾年過去了,不管山河如何輪轉,故人如故。她仰望他, 仿佛他才是主宰,她不過是他身旁急於依附的浮萍,有了他, 她才有根。
分別一整年, 再回想前塵,恍如隔世的感覺。她淚不能止, 他俯眼看她, 消瘦的一張臉, 一瞬就讓他心頭刀絞一樣痛起來。
彼此隨身的人馬都相隔很遠, 長長的大道上, 他和她是擺脫了牽絆的兩束光, 迎頭撞上,停下對望。她的眼睛裏裝了萬水千山,千山杳杳, 常在他心上。他喚了聲陛下, 這聲音好像不是他發出的,自己聽來也隔得很遠。他不知怎麼表達他的心境,隻是看著她,癡癡的,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吞到肚子裏,今生今世再也不用分開。
扶微小聲啜泣,不想讓他看見她的醜樣子。她想象過見麵時的場景,自己應該是骨氣洞達的,至少讓他覺得她混得不錯。可是事與願違,她那麼丟臉,連控製情緒都做不到。眼淚拭了又流,拭了又流,最後管不了了,迎著風,任它灑在衣襟上。
“大將軍辛苦。”她哽咽著,哭著,還要裝得頑強,“上年一別……至今,大將軍……別來無恙。”
他聽見她斷斷續續的話,極力自持,勉強了半天才拱手向她長揖,“臣無恙,唯……日夜思念嬌妻,時刻如在深淵。”
說的都是真心話,不必多麼情意綿綿,已經足夠扶微品咂了。她在朝堂上,見慣了大風大浪,談笑間就能斷人生死,可是唯獨這個情字,是她永遠難以邁過去的坎。她嗚咽起來,不管不顧,“我已經和人說,我是斷袖了。”
他怔了一下,臉上掛淚,表情呆滯的樣子有點蠢相。然後便破罐子破摔了,上前一步,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裏。
別人怎麼看待都不重要,侍中也好,他的近侍也好,天子和大將軍就是有染,又怎麼樣!她終於可以嚎啕大哭了,否則對不起他“自甘墮落”的決心。用力扣住他的腰,一手捶打他,“你為什麼一去那麼久!為什麼!我不傳你,你就不回來了,你管過我的生死嗎?”
他說不出話來,隻有愈發緊密的擁抱,把她壓進他的身體裏,才能修補他胸口曾經缺失的那一塊。
“我的心裏……破了一個大洞,日日冷風澆灌,從這頭進去,那頭出來……好痛。”他把臉埋進她肩上柔軟的衣緞,多久了,他在軍中放眼所及,都是晦暗冷硬的鎧甲,幾乎忘了溫暖嫵媚是何物。她讓他嚐過情滋味,試圖戒除,活著味如嚼蠟。就像她說的,見識過山嶽,如何屈就丘壑。感受過繁花似錦,便再也回不到平淡了。
她笨拙地把雙手覆在他胸口,“我給你堵上,堵上就不痛了。”
他含笑看她,眼中滿是繾倦。複又把她摟進懷裏,喃喃說:“是我不好,對不起你。”
其實這場分離,沒有誰對誰錯,是無數的變故和巧合促成的。感情太深,以為再也不可相見,也未曾衝淡在彼此心裏留下的痕跡。她撫摩他冰涼的甲胄,“這回就是一生一世,你要答應我。”
他說好,“我答應你,一生一世,再也不會輕言放棄。”
陽春三月啊,多好的時節,萬物生發,情人回轉。她閉上眼睛,緊緊貼著他的頸窩。好了好了……她慶幸不已,因為劫難,更懂得珍惜,以後她要學著怎麼當個好妻子,信任他,將一切交付他。
他呢,終究是個驕傲的人。去北地,他後悔過,雖然一大半是為了守住她的基業,一小半也是為了逃避。可是有些感情,真的到死都無法擺脫,他欲創大業,然而心魔纏繞,讓他不得不屈服。他到現在還在懊惱,“烏桓擾攘,隻要上城樓,就能看得見瀡河那邊烏桓人搭設的營帳。我原本打算今春呈報朝廷,擊殺之的……”他在她耳邊說,“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小小的烏桓,隻要下定決心討伐,並不是難事。她嘀咕著,“倒像是我耽誤了你似的,等你還朝,愛怎麼調兵遣將全在你。”她甜甜道,“反正一切都是為了子息,阿翁的基業創得越大,他將來越得益。”
他不由笑了,飛揚的長眉,齊整潔白的牙齒。大司馬大將軍,真是個惹人愛的男人。
戀戀不舍分開,待冷靜下來才想起兩邊的眾目睽睽。各自回頭看,侍中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不過別開臉看山間飛鳥,欣賞春日美景。大將軍身後耿直的郎將們則不是,他們如遭電擊,兜鍪下的臉五光十色,大概一直以為上峰是寧折不彎的偉男子,結果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樣的大將軍!
他倒不以為然,天子都宣布了,他不在乎得個佞臣的名聲。其實這樣也好,將來的後路必須開始考慮,已經蹉跎了那麼久,沒有理由再遮掩了。
他一手牽上馬,一手攜起她,送她返回金根車。她到木階前不肯登車,他在她手上一握,“臣為上開道。”
她鬆了口氣,頷首說好。留戀再三地望他,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是個再無遺憾的,滿足的小婦人。
怕他離得太遠,唯恐車輦跟不上,她上車後便探出支窗向前看。他翻身上馬,動作灑脫矯健,就是這個人,明鎧烈馬,號令八方,是她的郎君。她的兩手扣著窗沿,把臉枕在手背上,哪怕遠遠看著他的背影,也讓她心懷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