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1 / 3)

北宋元佑四年,杭州。

初冬時節,天時雖然已涼,然而明豔陽光下西子湖卻遠碧近紫,處處金黃,另有一番韻味。站在遊人如織的湧金門外眺望西湖,但見水光瀲灩,畫舫如鯽,不時傳來陣陣琴音,相伴的嫋嫋歌聲皆是甜糯吳語。此情此景,宛若天堂。

巳時未午時分,一艘十餘丈長、丈餘高的大船駛過城門水閘緩緩進入湧金池,尚未靠上碼頭,船頭高高飄揚的官旗就已將岸邊無數道好奇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杭州是東南第一州,富甲江南,市井百姓當然不是那種沒見識的鄉民。再加上水鄉船比驢車都多,湧金門、湧金池又是運河經西子湖入杭城的第一水道,來條官船說起來也算不上什麼。然而官和官不一樣,單看那官旗,立刻就有人喊了出來,於是任誰都已知道,那船上的官兒如果不是在任的四五品以上高官,絕對不好意思出來和大家打招呼。

這可是大事,要知道杭州就算再富庶終究還是州城,並不是官多如狗的東京汴梁,雖然因為遠比他州重要,常有高品官員過來,但說起來終究還是少見,而且每次都是知州通判親迎、官差衙役清場,生怕出了亂子。像今天這樣一條大船不哼不哈靠上岸,連個接船的衙門公人都沒有,這可就費猜疑了,於是一片不祥氣氛在駐足圍觀的人群中迅速彌漫了開來。

“這是怎了……東坡學士剛來杭城還沒半年,莫非又要換知州不成?”

“聽說蘇知州在朝裏頗不對付啊,隻怕……”

“不至於吧!”

“難說難說。呃,上次蘇公不也是在我錢塘犯的案麼。要不是刻印了那本……”

“你們知道個甚!嘁,還什麼犯案,都沒長眼看見那邊驢車上挑著‘沈’字旗麼?某聽說這是蔣之奇蔣修撰來了。蔣修撰廣州任滿調任瀛洲,正巧聽說沈老太君病了,便順道帶家眷來沈少府家省親。”

“喔……”

“嘿,要說這蔣修撰和蘇學士還真都是愛民如子之人。蔣修撰帶任北上,要做的那可是河北都轉運使,何止主政瀛洲?那架勢~嘿嘿……人家生怕自己從湧金門下船儀仗擾民,還沒入西湖就下船與蘇學士、楊通判繞道進了城。這船直接去沈府,自然沒那麼大陣仗,人家朝廷貴官哪是你等小民能輕易見的。”

……

也難怪百姓們有此騷動,此時的杭州知州正是蘇東坡。蘇軾不但名氣大,人緣還極好,特別是十八年前做杭州通判時曾留下大量讚美杭州和西湖的傳世名篇。杭城人與有榮焉,早將他看做了本地人。甚至於十年前神宗元豐二年,蘇東坡因烏台詩案身陷囹圄時雖然已經不在杭州任職,杭城百姓依然跟著擔心了許久。所以今天這條官船來得如此突兀,明顯帶著不告而來的架勢,自然免不了讓人提心吊膽。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隻會瞎猜,不片刻就有一位無所不知的“包打聽”高聲道明了原委,眾人轉頭看見不遠處那一溜剛才沒注意到的驢車,釋然之下除了那位“難說難說”了半天卻被堵住嘴的老書生拽著胡子,氣哼哼的瞪著“包打聽”,其餘目光悉數轉回了大船。

不大會兒工夫官船靠岸,剛剛拋纜鋪板,驢車旁一大群仆役和幫閑漢子接著擁了上去。紛亂之中數不清的人在船上岸上穿梭如蟻,接著就見一口口半人高、四五尺徑長的黑漆大箱被抬下船碼在了驢車上。

那些大箱子實在太多了,分量也足,五六個壯漢抬一口居然還頗顯吃力,壓得鋪板“吱哽吱哽”作響,竟然大有欲斷的架勢。

站在不遠處看熱鬧的人裏自然少不了有心的,吃驚之餘數來數去發現已經抬下來一二十個,居然還沒有停的意思。那這麼大陣仗……湧金池邊頓時又是一片大嘩,要不是離那船實在太近,抬箱子的仆役幾乎就在麵前幾步遠外匆匆經過,差不多都要有人大聲罵出來了

這就叫“人人心裏有杆秤”,那麼多粗沉的大箱子,又是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這麼多人從官船上抬下來的,如果送去官府還好說,但一想到這是直接送進私人大宅院,誰心裏會不多轉幾個圈?

於是嚶嗡亂響的議論聲中,那位“難說難說”老書生終於又找到了當眾抒發見解的機會,一雙大近視眼微微一眯,憋著漏風的嘴虛虛捋了幾下雜白的胡須,滿臉上頓時都是心憂天下:

“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當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呐。”

這番話雖然沒明說,不過卻也說到人們心裏去了。隻可惜這位老書生實在沒什麼號召力,根本沒人搭茬,遠遠近近的人們依然在那裏自顧自的低聲議論,仿佛把他當做了空氣。

老書生落魄了一輩子,做夢都想求關注。然而今天連著起了兩次頭,一次被人打斷不說,還被奚落了一番;一次幹脆沒人理,這麵子可實在有些掛不住,雖然心裏連連暗罵“市井渾噩之徒不足與謀”,但終究還是不敢明說,心裏有氣之下隻好怏怏地左右亂瞟了起來。本來都想放棄了,哪曾想錯眼間卻看見身邊不遠處正默聲站著個儒生打扮的少年。

老書生眼前一亮,雖說那少年看上去實在嫩相,估計也沒什麼見識,但不管怎麼說不也是修習“身家國天下”的同路人麼?終究比那些渾渾噩噩的市井之徒對心思的多。想到這裏,老書生心氣陡升,不動聲色的錯著腳往少年身邊靠了靠,接著又捋上了胡子,特意將一副幹癟的公鴨嗓提高了幾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