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馬明偉。那時我剛剛踏入初中校園,茫然地在入學人員名單上搜尋自己的名字。
“我在三班!”
身後傳來這樣的尖叫。我回過頭,小馬喜滋滋地站在那裏。他那時的身高比現在稍矮一點,衣著樸素,剪著小平頭,黑黝黝的,一雙小眼睛嘰裏咕嚕轉來轉去。
我也是三班,這麼說,我和這個藍皮鼠是同班同學咯?我對他說,我也在三班,於是我們冒冒失失跑到教室裏坐下。小馬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屬於自來熟的那種人,而且整日笑嘻嘻的,開起玩笑來才不管你忌不忌諱呢。我說在這裏我一個人也不認識,咱倆就坐同桌吧。他很爽快地答應了。
盡管第二天老師就重新排列坐位,小馬被調到最前排,但一天時間足可以使兩個小孩子建立起難以理解的友誼。我家住在八道溝的商業區,他家住在九道溝的棚戶區,一街之隔。我不嫌棄他家的貧酸,他也毫不關心我的家庭背景。每天放學,走在路上,或是聽他學某老師的腔調、或是講述某女生“走光”、或是嘲諷某男生弱智,逗得我直不起腰。我想,他肯定是個差生,排名應該在班級倒數。因為,隻有差生才會像他這般樂觀。
結果第一次考試便讓我對他刮目相看。他排第九,我第十。我竟然沒考過他。放學後,我對他說,坦白吧,你是抄誰的?他哈哈大笑——這還是我發揮得不好哩!
太傷自尊了,以貌取人,失之小馬,他讓我吃了大虧。起碼在當時看來,是個大虧。他對理科有著驚人的天賦。很多複雜的問題,被他一講就成了不值一提的東西。但他是個文科白癡,這一點被我占盡便宜。從入學到第一學期期末,我們就一直這樣心照不宣地暗暗較勁。
小馬很好學。雖說他語文成績很爛,但對課外文學方麵還是相當感興趣的。他問我三國中的故事,問我鍾子期與伯牙是怎麼回事,還問過我司馬相如寫給卓文君的絕情詩。他的問題,有的我能答上來,有的答不出來。答不出時總覺得很沒麵子,因此奮力地去學。就這樣,我們達成完美的互補。
小馬的命運轉折點,是在初一下學期。我們換了班主任。新的班主任一米八的個頭,非常強壯。聽說是剛剛大學畢業下來的。那是個狗年月,老師體罰學生屢見不鮮。學習不好要挨打、紀律差要挨打、上課不聽講要挨打、甚至在教學樓走廊裏說話也要挨打。新任班主任不喜歡小馬那種活潑的性格,他喜歡老實巴交的軟蛋,因為軟蛋可以給他拿獎金,好動的會給他添麻煩。他剛剛大學畢業,還要多賺獎金來買房子呢。
那一天我們上晚自習,上課鈴聲剛響,同學們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老師還沒來,小馬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媽呀!我忘了件大事——上廁所!”結果惹得我們哄堂大笑。不巧的是,我們班主任恰好站在門後,聽到了他的話。於是,他揪著小馬的頭發把他拖出教室。門關上了,教室裏一片寂靜,我們聆聽著門外砰砰咚咚的擊打聲,心悸不已。
最後,小馬被一腳踢進教室,像狗一樣嗆在地上。這是小馬第一次挨老師的打。在此前,每一位老師都挺喜歡他,喜歡他的樂觀與活潑,甚至喜歡他的莽撞與沒頭腦。而今天,我們的班主任,親手用自己的拳腳埋葬了這一切。他就站在馬明偉身後,得意洋洋地看著他趴在地上嗚嗚地哭,像狗一樣。
“你他媽就像條狗一樣!”我們的班主任冷冰冰地說。
那天晚上,我陪小馬回家。他抽泣了一路。到家了,我說,沒事的,和你爸說一聲,明天去教育局告他!我見到了小馬的父親,對他訴說了今晚發生的一切。不料他的父親竟哈哈大笑:“該打!你這德行就是揍得輕!”小馬哇地一聲哭開了,衝進屋子。他父親也咒罵一聲,跟著進了屋。隻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門外……
小馬的成績從此一落千丈。成績下滑自然導致又一次的體罰,體罰之後自然導致他父親對他又一次的嘲笑,嘲笑之後自然導致再一次的成績下滑……在這樣的惡性循環當中,小馬被廢掉了。
我懶得去談論我們班主任的素質,他這種人也不配我浪費口舌去評價他的素質。這種心理畸形的人居然堂而皇之地被評為優秀教師,這到底是誰的悲哀呢?我懶得*思去琢磨,我隻記得,經曆了一個多學期的煎熬之後,小馬終於在初二上半學期退學了。他父親來幫他收拾的東西。父子二人都麵無表情,不知他們在想些什麼……我站起身,幫他把書裝進書包,他淡淡地對我道了聲謝謝。
小馬退學了,我依然留在學校。但今後再也沒人陪我一起回家了。初中三年裏,我一次也沒有挨班主任的打,這並非因為我是他所喜歡的那類軟蛋,而是因為他剛剛走馬上任時,我老爸曾經找到他“聊了幾句”。從那時,他見了我就好像見到親爹一樣。那段時間小馬退學,我鬧情緒,有一次同學們提到我從未被老師體罰過,我突然失控,扯著嗓子喊:“因為我是他的親爹!我爸是他的親爺爺!”
可是不管我怎麼喊,小馬也聽不到了。有人說,小馬退學後在某飯館做服務員;也有人說,曾經看到小馬在舞廳磕藥;還有人說,小馬做了混混,而且聽說混得很不錯。每每聽到有人這樣談論小馬,我就心痛不已。我第一次感到孤獨,感到初中生活竟是這樣乏味無聊,感到丟掉了唯一的知己。我隻能繼續無助地上課,假裝麻木。
每天晚上下晚自習,學校門口總會有一些“社會小哥”堵在那裏,迫害我們口袋裏的零錢。不給就搜,搜到的話,恐怕就難免要吃到一頓拳腳了。有時運氣不好,會被堵到,那時我總會乖乖地把錢奉上。因為錢的問題老爸可以解決,不關我事,而拳腳可是實實在在挨在自己身上的。但一來二去,我被一些小青皮盯上了,動不動就專程在校門口等我。那是初三上學期,我被一群地痞堵在學校門口,為首的是個叫“大獸”的家夥。“大獸”這個綽號的來曆——畜生,野獸嘛。將近一米九的個頭,滿臉橫肉,抱著肩膀站在我麵前,唬得我直打哆嗦。正當我慢吞吞地去翻自己的錢包的時候,一個瘦小而熟悉的身影像閃電一般把“大獸”撞到一邊。
是小馬!身高還不足一米七的他,毆打起“大獸”還必須跳起來才行。我第一次見到這樣一種情況:一個近一米九的大個子被一個豆丁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臉上、胸口上、兩肋、後背、甚至要害部位小馬也毫不避諱地猛踢過去。竟然有這樣的嗜戰者,他打得從容不迫,好像這個黑鐵塔一樣的家夥生來就是給他練習拳腳用的。那群和“大獸”一起來的地痞們也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威風,怯生生地看著小馬把“大獸”好一頓削。“大獸”一邊慘叫,一邊求饒:“馬哥,馬哥!別打了!”
小馬打累了,叉著腰,指著那群痞子說:“這是我兄弟,你們以後誰再敢找他麻煩,看我不捏出你們黃兒來!”
他們落荒而逃之後,小馬轉過身,看上去挺害羞,笑了笑說他剛好路過,就想到來看我一眼,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說我早就習慣了。
然後我們像從前一樣,在闌珊燈火下走著。那天他話很多,他說,他一直在讀《三國演義》,但從沒讀完。開始,他讀到關羽死的時候就讀不下去了。後來硬著頭皮挺過了夷陵之戰,讀到諸葛亮最後一次討伐魏國,又讀不下去了。我說行啊,咱哥倆挺適合搞藝術,都特別感性。他哈哈大笑。
我自始至終沒問過他輟學之後經曆了什麼,為什麼“大獸”那幫人見了他會嚇得瑟瑟發抖,他是否真像傳言那樣是個“癮君子”。他也未向我吐露半個字。我們努力欺騙自己,也試圖欺騙對方,故做鎮靜地相互欺瞞,試圖尋回往昔的友誼。還記得那天有月光,上弦月。我說,按照月牙的形狀來看,今天應該是農曆初五、初六左右。和預料的一樣,他大吃一驚,不斷追問我是怎麼看出來的。我笑了,這小子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