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小馬瘋了。

他買了把一尺多長的宰牛刀,把它磨得鋒利無比,每天早上出門都要用報紙小心翼翼地包好,揣在懷裏。自從我被碰瓷團打倒之後,他沒有一天正經發過傳單,整日在我挨打的附近搜索那三個小子——他真的會殺了他們,我忐忑不安地想。

幾天的治療,把我全部積蓄都花光了。目前來看沒什麼大礙,我可以像往常一樣思考問題、視力沒有減弱、談話也毫無問題,隻是覺得渾身無力。醫生說這隻是暫時現象,隻要安心在家休息幾天,就可以重新像以往那樣活蹦亂跳。

鄧楠強烈建議我去報警。但我拒絕了。他把法律看得太神聖了,我既沒有臨時戶口也沒有暫住證,連工作都不是什麼正當行業。我怕警察還沒逮到碰瓷團,倒是我先被揪到清河去篩沙子了。

我沮喪得要命,心情差到極點。我還是第一次挨我老爸以外的人打。而且挨揍時的那種恐懼是難以名狀的。那時我就覺得我肯定快死了,因為鐵管實實在在地打中了頭部,在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是最可怕的。我擔心自己一旦暈過去就再也不會醒過來。即使是事發後的幾天我在逐漸恢複,也時常會做惡夢。或者夢見自己目送著穿著紫色外套的唐寧飄然離去,隨後被人毆打;或者夢見自己被鐵管撂倒,唐寧站在一旁冷笑。

唯一的收獲就是,我更加珍惜這條性命了。我承認我從前挺吊兒郎當,以前我常常會借著酒勁說出“活得起就活,活不起就死,沒啥大不了”這樣的話,但自從這次的事情發生之後,我決定再也不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了。因為必須承認,那段時間,我確實被恐懼所折服,我確實是害怕死亡。

如果硬要我說另一種收獲,我想應該是些許的解脫吧。心中清楚,我挨打和與唐寧分手沒有任何關係,偏偏卻總把這兩個毫無關聯事件牽強地聯係在一起。我時常懷念她,不像以往那樣一味躲避著心裏的思念。我渴求她不會太恨我,更擔心她恨都不會恨我。但我找不到答案,也不敢去正視那個答案。我像石頭下的鼠婦一樣,靠著追憶往昔再不歸來的時光過活,見不得一絲陽光。

所謂懷念就像我今天躺在床上這樣——我一個人退縮回自己的世界當中。不敢合上眼睛,一旦合上就會劇烈地眩暈。然而睜著眼睛時,一切又昏昏冥冥。耳朵裏不斷響起飛機逗留在空中時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音,我漸漸產生一種幻覺,覺得真的有一架隱形的飛機在我眼前飛來飛去。我瞪大眼睛搜索飛機劃過眼前的零碎痕跡,而這種徒勞的聚精會神分割了精力,使得四周景致與眼前大約幾厘米距離的幻象被一分為二。空間感消失了,世界沒了結構,變成幻象與屋子裏真實布景這兩幅相隔數萬裏的壁畫。

我放鬆下來,把有氣無力的目光投出去。眼睛裏上下左右的一切都朦朦朧朧,隻有被目光牢牢盯住的窗外某一點浮在映像當中。那是天空的一點,夢幻般地藍。在目不轉睛的注視當中,那一點藍緩緩搖蕩起來,似乎那裏正有一支清越的歌聲伴隨著它的搖蕩而悠然灑落。光輝映射在臉上,一種殉道者的自豪感在體內緩緩滋長。

歌聲中還傾訴了什麼?

那泠泠的旋律如飄零的雪花般從容不迫地落在我心間,人沒了抵抗,好像沉浸在睡夢女神那脈脈含情的目光當中。白色的翅膀,羽毛在盤旋,一個人究竟可以超脫到何等境地?每一次的飛越都是一次極限,但很快被溫柔繾綣的歌聲引領著一次又一次超越極限。意識在此絲毫不起作用,稍有離題,倏然被再度牽引回來。有一種無聲無形的力在我們左右,所有影響我的東西都被拒絕在這層保護之外。驚喜!這樣的能力,竟真的是為我所用的!還在不停地上升,那一點夢幻般的藍色越來越近,如詩一般地神秘,令人充滿期待。而就在此時,一份沉甸甸的莫名忐忑升騰起來,忐忑化成嫉恨於焦慮,分割了往日那一幅幅金燦燦的畫麵。一種驚懼鍥而不舍地攫住我的思想,隨身心沉浮。這份恐懼仿佛是妄圖吞沒大地的海嘯,一次次侵奪故園的土地。人的貪欲真是沒有邊界。

但,海嘯總是要退回去的。最後,敬畏之神緩緩登場,彌散在天空中。我的心平靜下來,充滿了虔誠。的確應該敬畏。囊括想象當中最圓滿的一份美景,任誰都會心甘情願舍棄一生而對其頂禮膜拜……

我眨了一下眼。天啊!驟然間,一切恢複原狀。病床、寫字台、冰冷的牆壁……當漁夫返回他的家的時候,金碧輝煌的宮殿沒了;噓寒問暖的仆人沒了;莊嚴威武的衛士沒了。孤零零躺在老太婆腳下的,還是那個又爛又舊的破木盆——這就是每日煎熬著我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