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有一位出租車司機,為了供兒子讀大學,在深夜開車穿梭在城市中,希望可以再多載些乘客,多些賺錢。在目睹了繁華夜景逐漸冷清下來之後,背著滿身酸痛驅車回家。此時,寂靜的小城裏起了霧,昏暗的路燈麻木地佇立在霧中,仿佛午夜那岑寂海麵上搖曳著的燈塔。

司機一隻手握緊方向盤,另一隻手揉了揉眼睛。熬得太久,兩隻眼睛像被滴入了滾燙的植物油。已經淩晨一點了,想到這一點,車裏似乎也變得死氣沉沉。發動機的聲音、車輪碾壓柏油馬路的聲音、儀表盤的震動,這些噪音忽然變得很淡。司機打了個哈欠,胃裏傳來一陣輕微的痙攣,每一天結束時都這麼疲憊不堪,再這樣下去,身體遲早會垮掉……

前方閃出一個人影,在霧中,那人影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臂,仿似展向司機的招魂幡。司機抱怨了一句,但還是在那人身邊停下車來。那是一位骨瘦如柴的女性,無法分辯她的年齡——因為那張骷髏般的麵孔將她經曆過的歲月徹底抹殺掉了。女人毫不客氣地打開車門,一股摻著邪氣的冷風迫不及待地灌進車內,司機猛打了個哆嗦。

“城……郊……殯……儀……館……”

那簡直像是聲帶被割去一半後發出的聲音。但,盡管如此,司機還是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領會了她在說些什麼。好像是一種魔力,讓“殯儀館”這三個字變得格外清晰。司機不禁扭過頭去看女乘客,此時,那位乘客再次伸出枯枝般的手臂,狠狠地把車門關上,然後在駕駛座的正後方坐好,垂下腦袋……

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司機,他驚恐難當,但又不敢提出任何異議,無奈中隻能戰戰兢兢地開動汽車。他感到車裏更靜了,一種令人發狂的死寂,人在車裏,活像在一幅行走著的棺材中一樣。透過濃霧,司機看到天空中那大塊的烏雲之間,形成一處空缺,空缺裏填滿了淡黃色的詭異色彩,像是竭力吸取城市生機的一個巨大的人體器官。司機開始默默祈禱,車中除了他的耳鳴聲,聽不到任何呼吸、心跳以及象征生命力的聲音……

上蒼保佑!出租車終於平安地停在了殯儀館門前。正當司機長出了口氣的時候,一隻蒼白枯瘦的手猛然伸到他的麵前!司機禁不住驚呼一聲。

手掌攤開,躺在手心上的,是一張皺皺巴巴的鈔票。

他接過錢的一刹那,分明感到那手心裏傳來的潮濕與冰冷,好像觸摸到蟒蛇的身體一般。司機下意識回過頭……那女乘客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在那眼神裏,茫然、惆悵、怨恨、執著的元素組合成一幅令人肝膽俱碎的恐怖圖騰!司機再一次發出驚呼,緊緊抱著頭蜷縮在方向盤上。車門咣當一聲開了,緊接著昏暗的夜色中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之後,一切又平靜如初……

片刻之後,出租車司機緩緩抬起頭來。他還在車中,但那名女乘客已不知去向,後座的門敞開著,門外的光景與大開的車門不覺使人聯想起剛剛被洞穿還在汩汩流血的巨大傷口……

一種難以名狀的力驅使出租車司機想出去看個究竟……剛才的尖叫是怎麼回事?那名女乘客哪裏去了?怎麼一瞬間便蒸發掉一般沒了蹤影連個背影都沒留下?懷著疑慮,司機戰戰兢兢地推開駕駛座旁的門,哆哆嗦嗦地下了車……

突然,地麵上猛地憑空伸出一隻冰冷的手,一把抓住司機的小腿!“哇啊啊啊!!”司機大呼著低下頭,女乘客那張骷髏般的麵孔竟然與地平麵一齊,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大哥,以後不要把車停在地溝邊上行嗎?人家摔得好痛耶……”

原來,司機把出租車停在了殯儀館門前的地溝邊上了,那名女乘客剛下車,便啪嘰一聲大頭朝下栽進了溝裏,司機看到她的麵孔與地麵一齊,其實是那女的趴在溝裏和司機對話而已。

這個故事是鄧楠講給我的,把我嚇了個半死。

“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啊?”鄧楠笑著嘲諷道,“你膽子真小!”

但我還是不能釋然。花去幾個小時還不得平靜,腦子裏滿是那張骷髏般的臉、枯枝般的手臂和那雙布滿怨恨的眼睛——盡管那故事的結局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後來,我把這個不知該形容為恐怖還是搞笑的故事講給王明和小馬聽。王明開始麵無表情地聽著,當聽到結尾時,哈哈大笑起來;這則故事用在小馬身上的效果比王明好一些,他一開始就全神貫注地聽著,當我用緩慢、陰沉的語氣勾勒出一幅陰森恐怖的場景時,他打個冷戰,後背緊緊貼住牆,兩隻眼睛充滿了驚悸。當我猛地放鬆語氣,用標準的東北味兒講到“大哥,以後不要把車停在地溝邊上行嗎?人家摔得好痛耶……”這一段的時候,小馬笑得翻了過去。

由此可見,我應當屬於悲觀主義的性格,因為我聽故事時總是聽到那些不幸的、關乎災難的聲音;王明應當屬於樂觀主義的性格,因為他聽故事時總是挑那些搞笑的、明快的內容來聽;小馬應當屬於小孩子性格,完全被故事的發展左右著喜怒哀樂。

樂觀主義和小孩子性格的最大共同點就是單純。滾刀肉一般的單純,相信世界上總有搞笑的事情發生。即使得知了明天世界末日就會來臨,今天也會被螞蟻蒼蠅之類的東西逗得哈哈大笑。神都拿他們沒辦法。

同樣,神也拿我沒辦法。唉,想拯救一個悲觀主義者,比阻擋恐龍家族的滅亡的腳步還要困難。

一天晚上,這哥倆樂嗬嗬地回到家。一進屋就嚷著說這回真的自由了。原來,他們一起把發傳單的工作辭了。

我大驚失色,連忙問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告訴我,今天是發薪水的日子,因為我被假藥老板解雇,原本我的工作就由他們倆來頂著。老板曾口頭上答應會把我的薪水加算到他們身上,可是到了開資的日子卻變卦了。兩個人找到老板,老板說,最近錢緊,等資金緩一緩再說吧。小馬和王明商量了一下,老板找借口說資金緊張純粹是胡扯,前幾天還帶著老婆去旅遊呢!於是便想到了辭職。當天上午,兩個小子把整包的廣告傳單統統扔進清河一間公共廁所裏,下午給老板打電話,提出辭職。別看老板平常拽著老臉不說不笑,兩個小子一提辭職,他立刻軟了下來。說什麼工資的事兒可以再商量。小馬說沒商量——雖說他答應給兩個人漲工資,可他心裏能不犯嘀咕嗎?將來再招幾個發傳單的,他們倆還不得被攆走?與其被別人弄得很沒麵子,不如自己耍一回大牌,把別人弄得很沒麵子。一想這一點,幹脆一了百了抬腿走人,沒商量。

於是他們成了自由自在的流浪漢。我對此深感愧疚,兩個人是因為我的離開才和老板鬧出糾紛的。但又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愧疚之情。正在我為難的時候,他們兩個卻為了爭奪桌上的餃子而鬧起來。我對他們說,是鄧楠買的餃子。小馬立刻把餃子扔到一邊,看都不再去看一眼。